秋風掠枝,黃了的梧桐葉簌簌飄下。
元熙帝,一個人,白龍魚服,在魯陽公主府内行走,沿途仆從見到他,隻看他這麼大的年紀,就自動跪在一旁,而且是按照宮廷的禮數,背對着跪下的。
鄭焞的居所在他養病期間,一直熏着沐雲凝碧。沐雲凝碧是烏斯藏香和奇楠香調和而成,有助眠鎮痛的功效,香韻清甜醇厚,花香乳蘊,香雲凝實,經久不散。
沈菁剛開始為鄭焞施針,身後一股雍容的貴氣襲來,沈菁回頭,連忙也叩首行禮,這是他第一次見皇帝,縱然桀骜,第一次見到君主,還是忍不住激動和忐忑。
鄭焞躺在床上輕聲叫了一聲陛下。
元熙帝看見鄭焞的衣領略微敞開,在肩井,翳風兩穴施針,視線側移,道:“他睡不好嗎?”
沈菁調整了跪姿,面對元熙帝,道:“是。”
肩井疏通肝膽,翳風調三焦經氣,這兩個穴位,都是助心神之氣歸窟,達到促眠的作用。
“你繼續。”元熙帝先出去了,他站在這裡,是妨礙大夫治療。
沈菁繼續。
元熙帝盤坐在黃花梨簇雲紋三彎腿的床榻上等候,人如老僧入定。
現在,魯陽公主參加着老代國公夫人的七十壽宴,鄭可賢身上有宗人令等好幾個官銜,兩人不在府中。
留針時,沈菁退出來,垂首站在元熙帝旁邊。
元熙帝睜開雙眸,道:“是疼得睡不好嗎?”
沈菁垂首回道:“前幾日睡得好些,這幾日反而不好,或許是傷口在愈合,發癢難耐。”
還有一種可能,是遇到這種事情氣不過,兩個人都沒有提。
元熙帝又問了幾個問題,沈菁答了,最後擡眼看到元熙帝發須皆白,眉目慈和像一個疼愛孫子的老爺爺,才道:“公子的身體,愈合能力異于常人。”
“嗯。”
元熙帝有親自教導鄭焞武藝,他身上種種幽微之處,小時候,鄭焞還不知道掩藏,元熙帝就知道了。
沈菁退下了,留針一刻,去了針,沈菁背着藥箱離開。
鄭焞取了挂在衣架上的錦袍,穿好了出來,坐在床榻的邊上。
元熙帝攬過鄭焞,可以摸出他後背的紗布,元熙帝沉聲問:“胡人,可有取你性命之意?”
鄭焞如實道:“沒有。”
斷在身體裡的木頭是意外,要殺人,就要把人殺得透透的,當場殺死,如果是他,身體也要毀去,屍骨無存。
元熙帝放下手,身體側挨在小幾,道:“唐茂來看過你了,你知道他後來怎麼說?”
鄭焞露出點無奈的笑意,點一下頭,道:“就依了老師所言吧,讓他盡快緻仕,回家養病。”
這次和談,是唐茂挺力促成的啊,這是他成為首輔後,揮斥方遒的第一步,唐茂今年五十八,二十四歲中進士,三十四年後坐上首輔,他為官之路,勤勤懇懇,文官三品以上大員,他這個年紀也不是很老,他後面還有一系列政治主張要實施,然後沒了,身體不好,一切成空。
元熙帝輕哼一聲,道:“那你就是因為這樣的決定,這幾日才睡不好?”
“不是啊。”鄭焞睜着一雙黑亮的眼睛,眼神無辜道:“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我睡着了啊,就是沒有睡好。”
鄭焞現在睡不好的真正理由,是譚慕妍離開了京城,鄭焞内心深處的兩個靈魂不舍離别,焦躁不安,而這樣的理由,鄭焞自己都不會知道。
天,如常的暗了明,明了暗,在一個寂靜的深夜,鄭焞身出薄汗,氣息微促,他睜開漆黑的雙眸,道:“點燈,全部點起來。”
阿安顧不得披衣,翻身下榻,把所有燈盞都點了起來,鄭焞擡頭看床上的承塵,又環看屋裡各處,帳幔都沒有一絲飄動,但是,那個熟悉的感覺又來了,他覺得身邊有人,或者有東西,但是他看不見。
身體的疼痛自内向外透出,很快席卷了全身。
鄭焞的院子裡半夜明亮如晝,最近他這裡有點風吹草動都會報過去,所以很快魯陽公主鄭可賢就知道了,今天鄭炘剛從邊關回來,也住在這裡,他動作快,第一個到。
“阿弟,你怎麼了?”
鄭炘看到鄭焞趴在被褥裡,頭深深的埋着,一手探過去,觸及的鬓角都是濕漉漉的,再往下看,鄭焞在顫抖。
鄭可賢焦心道:“是不是又毒發了?”
譚家小姑娘說過的啊,最後半個時辰這樣過來的,但是,冤枉啊,那個毒藥都消解多少天了。
如果不是餘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