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鐵嶺,甯遠伯的老巢……哦,不是,是原籍。甯遠伯李氏一門,前齊初年自朝鮮内附,繁衍到甯遠伯這一輩開始得爵,如今甯遠伯任遼東總督,掌遼東都司,領衛二十五,州二,皆實土也。
何謂實土?
前齊都司,衛,所之建制,與普通行政區域不相涉,前齊中後期邊境屯防制度日漸毀壞,軍士百姓漫無區别,而衛所逐兼理民事。邊境州,縣省并者亦以其治民之事責諸衛、所,于是衛、所之一部逐由軍區兼理軍民之務。
也就是說,在遼東這片土地上,是沒有州官和縣太爺的,所有軍士與百姓歸衛所管轄,邊關之地戍守責重,其地軍民多與防守有關,也隻能如此了,那麼不可避免的,衛所其權漸重。
如今其權力重到何種地步呢?
甯遠伯駐守遼東三四十年,遼東商民之利盡攬于李氏名下。
現在這個時節還未立冬,這一片廣袤的土地已經開始冰封,堆在屋檐下的積雪被金黃色松軟的陽光照耀着,空氣中浮現着寒亮銀銀的碎光。
一個體型壯碩的粗魯男子揮開一張草簾子進了這間醬鋪,在靠窗處坐下,盯住了視線盡頭一戶人家。
那一戶是個租戶,兩年前租給了王士性,王士性何許人也?掌控遼東的李家已經查清楚了。
王士性,浙江臨海城關人,幼貧而好學,元熙三十七年中進士,十餘年間輾轉地方為官,後任禮科給事中,谏言觸怒皇太孫而下獄,本是要問罪的,恰逢喪母,皇太孫就不再追究讓他滾回去守孝了。
皇太孫當年确實說了那個字,讓他‘滾’!
因為觸怒了皇太孫,王士性守孝結束以後也是複官無望,遊曆來此。這套房屋王士性租了三年,臨近入冬,王士性已經南歸沒有再回來,說是轉租給了同鄉。
說同鄉是來東北收皮貨的商賈。
這間醬鋪是一對二十幾歲的夫妻經營着,他們本來是李家的奴仆,男的在馬房聽喚,女的是老四房五奶奶的陪嫁,她幾年前是五爺的通房,後來五爺對她沒有興趣了,就配了人,兩口子就被老四房五奶奶放出來了,因着與舊主還有一點情分,得以在這裡開一間小小的醬鋪。
那男人看着人在窗口坐下了,立刻去廚房端出熱騰騰的鍋子,又端了酒,招待他吃喝。
這人是老四房跟着四老爺的家丁,姓馬,如今在主人跟前得臉,出來行走底下人都要叫一聲‘馬爺’,他有吃有喝的還不足,笑道:“你女人呢?”
那男人滿臉堆笑,道:“她月事來了,在床上躺着呢。”
做通房的時候喝了太多的避子湯壞了身子,這種時候腹痛如刀攪,這幾日都在床上掙紮,痛得暈過去又醒過來,硬挨着。
馬爺不免覺得掃興,吃着炖得軟爛的羊肉道:“那一戶住了有三日了,你可見了出入是怎樣的人?”
他們釘在這裡本也是收消息的,那男人比出兩根手指,道:“就見兩個随從成擔成擔的往裡挑水挑柴,還有肉和菜也是成擔成擔的進,我看夠他們吃一年的,哦他們雇傭了長勇堡裡的一個女人進去做事,讓她背着年頭生的崽子進去了也沒有出來過。”
誰要聽這些閑篇,馬爺不滿的道:“見過這家的女人沒有?”
這家的女人就是譚慕妍,她在住進來的當天,牛車經過這間醬鋪的時候停了一下,這個男人在日暮中看到過譚慕妍的側臉,怎麼說呢?天快黑了,但是那樣一個美人突然的出現使得整個天色都亮了起來。
夕如朝顔。
那男人憨笑着搖了搖頭。
馬爺隻當他是沒有眼福,輕笑一聲。
他們一路來到鐵嶺,總有人看見過。
他這邊沒有露出口風,别的口風也有露出來的。
那屋子裡有個長相标志的江南美人。
商賈攜美同行?這個女人是什麼身份,做什麼用的?
商人重利輕離别,世人不會想到是把妻子帶出來了,妻子,上侍姑婆下育子女,有點家底的人家都會把妻子圈養在家裡,是不被允許出門和見外人的,那麼她的身份,是妾室,婢女,還是伎子呢?
無所謂,總之她應該就是一件禮物。
遼東商民之利盡攬于李氏名下。
那麼想在遼東這片土地上得利的人,首先繞不開李家。也就是說,做什麼事情要先把李家喂飽了自己才能賺一口飯吃。
想來遼東收皮貨?
沒有拜過李家這個碼頭,人和貨,有進無出。
不過李家自内附以來子孫繁茂,繁衍出了多少人口,不說甯遠伯這一輩,他的父輩祖輩就開始擔任朝廷的官職,一代代的深入二十五衛,一兩百年,李家内部的利益分配也是盤根錯節,李家到甯遠伯這一輩有五子,在鐵嶺衛甯遠伯這一輩稱為老五房,甯遠伯現在是遼東總督在遼東都司治所廣甯城,二房駐遼陽,三房在山海關,鐵嶺這裡的四房和五房,面上和氣内裡總是要争一争的。
四房的爺兒們尤其好色,又無恥下作一些,貪鮮愛靓,真是把名下的仆婦婢女已經淫了一遍猶嫌不足,聽到了好顔色,巴巴的等着送上門呢。
這江浙來的皮貨商人不要看不清門路,把禮物送錯了人。
馬爺是要來指點這家人幾句,盯了半天看見兩車烏拉草拉到這家門口,也不讓拉車的人動手,裡面出來的兩個人肩上背兩捆,左右手提一捆,一趟一趟的往裡搬。
兩個人倒是長得人模人樣的,隻是馬爺自認為自己是豪仆,不能自降身份和商賈的賤仆搭讪,所以再等一等。
一個人直接追到醬鋪裡來了,喜氣洋洋的道:“馬哥哥,長房大少奶奶生了兒子,如今府裡正在放賞呢,各房老爺們正在聚頭……”
不用等這個人說完,馬爺又是喜又是急的,說着快走,飛快的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