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是小鄉村最熱鬧的時候,從除夕前一周,就陸續有外出工作的人,穿上喜慶的衣裳,拎着大包小包,迎着街邊巷裡叔嬸爺奶的問候,走到自己家門前,總要費上好些時間。
回南巷幾戶人家也熱鬧起來。
徐澄月家,徐爸趕在年前跑完一個大單,一趟報酬和年終獎金發下來,頗豐厚,比往年早歇幾天,操辦過年大小事,讓年三十才放假的妻子安心站好最後一班崗。每天領着女兒外出采買,父女倆有時不節制,會遭到阿嬷訓斥,花錢大手大腳,慣着孩子之類的言辭,他們倒背如流,但也乖乖聽訓,不敢反駁。
江阿爺家,兒子兒媳從北京回來,說這次年可以待上小一個月,江韫北喜憂參半,他的期末考試并不是很理想。女婿嶽冬也從武漢回來,江家一時變得擁擠。過年的準備工作也由他們接手,阿爺清閑下來,每天悠哉遊哉地喝茶串門,閑不住了就去田裡照看冬耕種下的夥計們。
俞家因着最鬧騰的孩子成了傷患,冷清一點,俞麒負責給行動不便的弟弟搭手跑腿,過年的物資全由父母操辦,但兩人有時意見不一緻,母親拿出理科思維,列公式推導哪些東西必須買哪些可有可無,哪些事做了會提高全家高興指數哪些會增加不必要的争吵,父親再一次落于下風,無可奈何地照做。
方家雙醫護職工,都要做到大年三十,隻好把一些事交給方之斂去辦。方之斂學着母親以往的習慣,有條不紊地安排,上街采買東西太多拎不回來,則叫上好友,一人一袋,穿過熙攘人群安全護送到家,再請他們吃現炸出來的酥脆蝦丸,配上他沖的單叢茶。江韫北時常一邊吃一邊取笑方之斂,十幾歲的年紀,活出叔伯們的樣子。方之斂沒有反駁,他覺得确實如此。
那時候對過年的期待很純粹。
外出的家人歸來,帶回禮物和熱鬧;鄉裡有各式各樣的熱鬧,張燈結彩,東邊鞭炮聲落下西邊響起;大人們喝茶打牌打麻将,小孩可以和朋友走街串巷,玩到很晚家長也不會阻攔;有豐盛的佳肴,喝不完的汽水,被母親藏起但吃完就會冒出來的零食;會收到大大小小的利是封,錢多少不重要,孩子間攀比的是張數……這樣的年,吵鬧雀躍,不知道忙碌什麼但樂此不疲,像壞掉的水龍頭,歡樂流個不停,像竈裡時刻不滅的火,噼裡啪啦響個不停。
從早上五六點,到第二天淩晨兩三點,不知疲憊的人用不睡覺來延長快樂。
因興奮過度晚睡的徐澄月,在天快亮時聽到一陣砰砰響,但她太困了,翻個身又睡過去。
十一點起來,父母阿嬷阿爺在客廳喝茶,她問過好,搬張椅子膩在阿爺身邊,和他道新年好。
阿爺臉色有點不好看,見着她才露出笑,和她說,家裡做了南瓜粥,買的油條應該涼了軟了,讓她将就吃,吃完去看看清卓。
徐澄月不解,為什麼專程強調去看清卓,昨天她好好的。
剛問出就遭到阿嬷斥責,大人吩咐照辦就是,問什麼。
阿爺護着她,說阿嬷一大早說話太燥,喝點茶降降火,然後打手勢讓徐澄月溜走。
記挂着朋友,徐澄月沒吃早餐,直接上二樓找嶽清卓。
江家的房子,是回南巷最先推翻老房子建新式樓房的。起初阿爺不願意,就這麼一座老厝,舍不得,但江菀婚後住在娘家,那時江韫北一家也還沒離開,兩戶人住有些擁擠。加之嶽清卓出生,江爸想讓妹妹和外甥女住舒坦點,拍闆決定重建房子,阿爺心疼女兒孫女,也就答應了。
好在建老厝時為求寬敞前頭帶了一小間,現下得以保留,後頭的就由他和大兒子出資,建了座小三層。
嶽清卓的房門開着,徐澄月喊着她名字進去,江韫北、方之斂和小菀姑姑都在,陣仗有些大,徐澄月不明所以地左右瞅瞅。
江菀松開女兒的手,起身,“既然你們都在,就陪一下清卓,我先去忙了。”
江菀一走,徐澄月心急如焚,問出滿腹疑惑。
江韫北和方之斂對視一眼,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倒是嶽清卓,一副輕松自如的模樣,告訴她,淩晨那會,她爸媽吵架了,她爸喝了酒,争吵中要動手,她擔心母親,上前去攔,被酒瓶砸傷手,腫了一大塊。叫方叔來看,在他的陪同下去醫院檢查,軟組織挫傷,沒傷到骨頭和筋。
徐澄月氣急敗壞,看着好友像饅頭發酵一樣高高隆起的手臂,手伸出又縮回,怕弄疼她,擰着眉心疼道:“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呢?”
嶽清卓玩笑道:“也不是很痛,難不成我要跑到你房間,哭着把你喊醒,說,‘澄澄,我受傷了,你快來安慰我’。”
“嶽清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開玩笑!”
“不笑,我還要哭呀?放心,真沒什麼事。”
徐澄月花了點時間接受這件事,又十分疑惑,嶽叔和小菀姑姑雖然一年到頭相聚時間有限,但兩人的感情是不錯的,至少在他們看來,是不錯的。
嶽清卓搖頭,她也不知道父母之間出了什麼事,但昨晚,她依稀聽見母親說,現在生活好了點,他們應該從阿爺家搬出去,不能一直賴着,長久也會影響和舅舅一家的關系。父親不同意,說舉家去武漢生活不方便,他在那邊也不算穩定。後來商量變成互相指責與埋怨,她被吵醒,出去時就看見父親舉着酒瓶對向母親。她來不及思考,撲上去,沒一會就感覺到手腕的灼痛。
到底是十來歲的女孩,目睹父母吵架,甚至被自己攔下才可能避免的打架,還是有些後怕。
方之斂輕輕按着她的肩,安慰:“大人的事,我們也不清楚,把手養好才重要。”
“嗯。”嶽清卓故作輕松,琢磨着,“你們說我是不是太弱了,砸這一下就腫成這樣,哎我要不要去學跆拳道,下次用腳踢掉,不會傻傻地拿手擋。”
三人聽着她的碎碎念,愁容滿面,不知道好友這時的輕松是真實的還是裝出來的。
徐澄月歎氣:“欸,怎麼今年過年都多災多難的。”
江韫北敲她後腦勺,“大年初二,說什麼不吉利的話。”
徐澄月連忙呸呸呸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