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冬天,建築業開始有進入寒冬的趨勢。
身邊朋友同學,有的轉行,有的包攬方案和施工,希望多項技能多條出路,有的堅持做方案,卻對周遭唱衰聲惶惶不安。
徐澄月也聽到一些消息,朋友們勸她趁早做打算,她原本不以為意,想着無論什麼行業都會有淘汰,職場生存與叢林法則無異,物競天擇,隻要自己實力夠硬就行。
但很快,現實打破她的幻想。
某次例會後,領導召了個小會,告知他們,他即将離職,以後一組二組會合并,由二組領導帶隊。
領導姓覃,一位非常優秀的建築師,自她進來實習就一直跟着學習,對她寬和耐心,教導有加,是不錯的上級兼老師。業務能力也超強,為他們設計院拿下過很多個大單,獲得不少建築獎項,甚至有很多客戶是因為他才選擇他們設計院。
徐澄月想不通,這樣的人物,院裡怎麼肯放他走。
“确實不肯,”他還有閑心情開玩笑,“但他們總不能拿刀抵我脖子讓我留下吧。”
“那為什麼要走呢?你也不看好将來的建築業嗎?”工作三年,徐澄月身上還留有學生時代有疑問就一定會有答案的思維,在校園,這會是受老師青睐的品質,但在職場,這或許是讓人嗤笑的天真。
“行業周期,和商品的市場周期是一樣的,進入,發展,成熟,衰退,建築行業是跟随中國經濟發展的一個行業,到今天走向衰退無可非議,但不至于一下子沒落,現在是在篩選更适合留在這個行業的人。那什麼人合适呢?技術過硬的?十項全能的?有建築夢想和情懷的?還是把建築當成一份工作的從業者?很抱歉澄月,我解答不了,這個答案,需要由你去探索。”
“覃導,我……”那些曾被她阻隔在外的聲音一股腦闖進來,風一樣吹的人左右搖擺。
覃靖拍拍她的肩,像以往給她指出問題一樣,循循誘導:“沒關系,你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去嘗試和探索。如果你是因為近期情況擔憂今後的去路,那我可以向你保證,不必擔心,你有天賦,有能力,有熱愛,這三者足夠你在這條路上走很遠。退一步講,哪怕離開這裡,你也能找到更好的去處。但我的建議是,先留下來,你羽翼未豐,需要幾個獨立的大案子傍身,設計院是個不錯的平台,可以再曆練兩年。”
徐澄月苦笑,面對已成為舊領導的人,她也不顧忌什麼了,“就怕你走了,我拿不到曆練的機會。”
“我知道你和二組領導不對付,他那個人,說實話,我也不愛打交道,但他畢竟比你高一級,不說有隻手通天的本事,但讓你待得不舒服,是易如反掌的事。以後稍微服個軟,别像以前一樣,和他廢話太多,即便你是對的。我們這種靠技術的,說不過人家靠嘴巴的。”大概也是要走了,他說話直白很多,“如果忍受不了,也别忍,工作嘛,不是渡劫,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我說了,你的資質是可以得到很多機會的。或許未來我自己做,也歡迎你加入。”
“你有這想法?”
“有這個計劃,但不是近兩年。這些年一直在輸出,需要去充充電,我申請了學校,準備深造,所以你撐着點,别等我回來,建築行業沒了徐澄月這個人。”
徐澄月明白他的鼓勵,“覃導,謝謝你這幾年對我的關照。”
“能帶你,也是我的幸運。好了,隻是暫别,又不是見不到,不搞那麼傷感,收拾一些書和模型送你,之前白洋林那個模型不是很喜歡嗎?送你了。”
饒是被他開解一通,重拾一點對建築的信心,徐澄月還是很失落。對她而言,覃靖是領導,也是知己,雖然知道不可能一直共事,但此刻風雨飄搖,她有種被丢下的孤立無援。
組内其他人大概和她一樣的心情,都沒了加班的心思,早早就走了。
徐澄月也不想待,收拾東西去找江韫北。他今晚和國外同事有個重要會議,估摸着時間差不多,才給他發去消息。
他很快下來,為會議特地穿的西裝此刻隻脫剩一件白襯衣,會議大概比較激烈,他臉有些紅,袖子被拉起一截。
徐澄月有個怪毛病,冬天看人撸袖子,會替對方覺得冷,強迫症似的一定要對方拉下來。
“我不冷,”江韫北笑,看着努力與他袖子糾纏的人,最終被她成功放下,皺巴巴地挂在手上。
徐澄月滿意了,“你開完會了嗎?”
“開完了,不過有個東西要改,還要加一會。早上不是說也要加班,等我去接你嗎,這麼快結束了?”
“不想加了。”徐澄月有大把苦水想同他倒,但他還要上去,倒也倒不幹淨,“你先去忙,我随便找個地方等你。”
江韫北抓住她兩隻手,垂眸與她對視,“累了?還是哪不舒服?”
“都沒有,就是不想加班。”她有些賭氣。
“往這直走300米有家糖水店,去那等我。報我手機号,我是會員。”
“好。”
“不要喝綠豆沙啊,太涼。”他不放心地絮叨。
“知道啦!”
人在情緒失落的時候,器官好像也會變遲鈍。徐澄月把腦子裡那些雜七雜八的想法當下酒菜,不知不覺喝了好幾份糖水,等江韫北趕來,才發現桌上空了好幾個碗。
“大晚上又吃甜的又吃冰的,胃還要不要了?”江韫北一摸空碗,連碗帶勺拿走她吃剩的,幾口吃完,“還有沒有肚子,去喝砂鍋粥,暖一暖。”
徐澄月這才浮現痛苦臉色。
“得,走兩圈消食,叫外賣回家吃。”
江韫北敲定公司後,他們換了個寬敞的公寓,離兩人公司距離适中,從這走路回去,大概半小時。
徐澄月走到一半,說肚子撐着腰不舒服,不想走。天寒地凍的,時間又不早,路上沒多少車,江韫北見她大有一副叫我走我就躺地不起的架勢,沒法子,脫了大衣外套和西裝外套,遞給她,松開襯衫前兩顆扣子蹲下。
徐澄月歡喜穿上他的衣服,也不在意趴着會壓到肚子,用力蹦到他身上。
“想讓我背就直說嘛,那麼含蓄做什麼?”江韫北輕輕松松背着她,腳步沉穩,風都被阻擋在他寬厚的臂膀前,她沒什麼顧慮的,和他的後背越貼越暖。
“不覺得由你來說更帥嗎?”年少時哄他就得心應手,現在更是爐火純青。
“少哄我。”江韫北嘴硬,卻樂開了花。
到家後,徐澄月很熱情,她将自己料理得幹淨,卻不許江韫北脫襯衫。
送到的砂鍋粥漸漸涼去,浴室裡熱氣一片。
砂鍋粥最後在房間吃,微波爐加熱過,味道沒了大半,但兩人都餓了,一大份吃得精光。
一切收拾妥當躺下,已經淩晨,好在明天周六。
江韫北抱着徐澄月,有一下沒一下親她嘴,問她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什麼煩心事。
徐澄月靠在他肩頭,把下午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他,包括自己的無措和擔憂。
“你領導說得對,”江韫北說出自己的看法,“行業瞬息萬變,你擔心也改變不了什麼,但一份工作,你想怎麼改都行。如果和那個領導相處不來,就離開,我有認識的朋友也從事建築,可以找他們引薦更好的去處。想留下也可以,但不能受氣,叔叔阿姨們轉載的每日健康tips記得吧,工作不能傷身。”
“江韫北,你說我是不是太悲觀了?明明還沒發生的事,我就開始預設各種不好的後果。”
“有點,但心急則亂,這很正常。”
夜深人靜,冷靜下來,徐澄月才漸漸想明白被忽略的東西。
因為對覃靖的信任,甚至說依賴,以及對二組領導的抵觸,讓她從不信那些傳謠變得惶惶不安,其實事情的本質并非建築業今後還有沒有希望,而是她願不願意在覃靖走後繼續留在設計院。
她從前不這樣,一直以來,她認為自己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上學的時候,她想要成績,也想要玩,所以她給自己排兵布陣,什麼可以玩,什麼時候要收心。考大學,選專業,她喜歡木雕但知道這是條暫時看不清未來的路,也清楚她的家庭和她自己無法負擔這個夢想的成本,她做了選擇,也做出嘗試,結果讓她驚喜,她很滿足。
可是現在,她突然糊塗了,她不知道自己要什麼,還是說她變貪心了,什麼都想要?
她有些沮喪,覺得越長大越不如從前的自己。
“這也很正常啊,”江韫北心疼地摸摸她腦袋,“人都是一邊舍棄一邊長大,金蟬脫殼一樣,它留下外殼,才能飛出去。雖然很殘忍,但沒辦法,都要過這關。如果說這個過程都是痛苦,那倒也未必。”
十歲的孩童并非沒有煩惱,二十歲的大人也不是完全不快樂,孩童會羨慕大人的自主,大人也會渴望孩子的自由。都是在不如意的時候才會有遺憾和假設,一帆風順,誰會去自尋煩惱呢?
“不知道自己要什麼,那我們換個方法。”江韫北的聲音越發溫柔,“去想想不要什麼,我們挑出那些不要的。”
江韫北知道,徐澄月遇到了自己的低谷期。她是個能量很強的姑娘,一旦宕機,内損會比平常人多得多。她在自己艱難時期,溫柔又強大地支撐着他,互換境地,江韫北希望,他也能支撐她,比她當初更多的力量和溫柔。
之後帶她外出的次數多很多,或是回朝城,去充滿記憶的地方,去回憶那時候的“不知天高地厚”。或是旅遊,陌生的城市,發洩,瘋狂,出糗,身邊人看不到,隻當送給那個地方的笑料,笑完他們也走了。
人都是貪心的,許願的時候總有一個兩個三個,去想自己要什麼,怎麼排序都排不出最想要的。所以他們去尋找“不想要的”,一個個“不想”剔除,“想”也就出來了。
2018年春天,徐澄月找到了。
在那位新領導無數次貶低她的想法而她的方案是提案裡唯一過的,在他擅自改動她方案數據差點導緻施工問題又将鍋甩給她之後,她掀翻他的桌子,提出離職。
Lastday是個陽光明媚的晴天,大概也在為她的“找到”慶祝。
江韫北下班,看到徐澄月蹦蹦跳跳朝他跑來,好似看到當初那個在背後襲擊自己的大力少女。他張開手,接住十六年前的“意外”。
*
自從得了江韫北建議,加之離職解脫後,徐澄月越來越熱衷于尋找“不要”。
這帶來的好處是,她不為沒有工作焦慮,也不為建築業的未來擔憂,專心思考下一步路。
江韫北覺得,她在思考這個的同時,應當是有時間做點别的,于是他悄悄開始準備。
可是沒得她暗示,他的暗示她沒懂的情況下,他隻能一直停留在準備階段。
直到一天下班,推開門,屋裡昏暗,唯一光源來自餐桌兩根紅蠟燭。
紅蠟燭,牛排,紅酒,新鮮花束,換了新裙子的徐澄月,他聯想到一個可能,激動得腳底發軟,差點站不住。
徐澄月朝他走來,笑得格外美麗,他突然伸手阻止,讓她先在原地,然後沖進卧室,脫掉沾了一身辦公室死氣的衣物,換上和徐澄月相稱的,又洗臉刮胡子,噴點她送的香水,才從衣櫃深處找出藏了許久的東西,運送寶物似的放入夾克内袋,緊張地走出去。
“怎麼還特地打扮了?”
徐澄月笑,過去牽他手,他手心有汗,這種沒出息的細節會影響他接下來的帥氣,他避開她的手,轉而擁住她。
徐澄月沒察覺他的怪異,興緻勃勃和他說,她準備了燭光晚餐,牛排是她煎的,花是她插的,音樂選了他們都喜歡的《就是愛你》純音樂版,搞這麼隆重是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他,應該是個好消息。
江韫北語無倫次:“當然,當然是個好消息!”
徐澄月挑眉,“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江韫北覺得這事不能讓女孩主動,畢竟他們在一起,她主動過一回了,現在該他了,他羞澀看她一眼,而後慢慢掏出那個“準備”。
紅色絲絨盒進入視線,徐澄月倒吸口氣,微愣。
完了,理解錯了!
江韫北看到她的反應,心涼一半,懊悔自己拿出來太早,這下有種逼婚的感覺,更加語無倫次,“不是啊徐澄月,我就是,就是,不是逼婚啊。”
“哦,我知道啊。”短暫幾秒錯愕後,徐澄月恢複淡定,這也正常,他們都27了,戀愛談這麼多年,過年回去,家長也有意無意提到,差不多時候了,難怪他特地換了身足夠“開屏”的衣裳,“結婚嘛,是要求婚的。”
峰回路轉,江韫北喜出望外,但她想說的明顯不是這個,他按捺住沖動,問她好消息是什麼。
徐澄月也不急說自己的,牽起他的手,先在他無名指上親一口,十指連心,她感覺他的手很快顫了一下,“結婚對我們倆來說,就是一個宣告,一種關系升級的方式,其他嘛,和現在比沒什麼變化,我們挑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就可以去。可能我一直覺得我們的狀态和結婚沒差,所以你拿出戒指那瞬間,我有點愣,但不是不開心,你别失望啊。”
“你這一說,我有種我們結婚很久的感覺。”江韫北笑,“上個月和你說起存款和買房的事,今天看到這些,我以為你……總不能讓你主動吧,多丢面啊。”
徐澄月罵他老古闆,“主動怎麼了?女孩子不能主動啦?誰說我們隻有被問的份兒,我們也要有提問的權利。遇到一個願意嫁的人,誰都可以主動。不過這确實不是我今天要和你說的事。”
江韫北撫平她紅裙上的褶皺,猜想那應該是個非常了不起的消息,“嗯,說說你的好消息。”
“我找到我以後想做什麼了!”
“什麼?”
徐澄月莊重說出遠大志向:“回朝城,盤下琳姐的房子,開一家木雕店!”
這消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她早晚會做和木雕相關的工作,喜歡了那麼多年,她舍不得抛下。隻是不久前還心系建築,江韫北擔心這是她失望後不得不提前嘗試的另一條出路。
“當然不是,”徐澄月說:“但也不能說沒關系。”
從選擇專業那會她就盤算好了,學一個能養活自己的一技之長,等有一定的經濟基礎,再把木雕撿回來。隻是這些年的學習相處,她把這個一技之長慢慢變成喜歡,現在遇到瓶頸,暫時離開。
從讀書到工作,她原本給自己定了十年時間,因為這次辭職,提前了點,但問題不大。她花了将近十年去解決六便士,現在,她要去追一追自己的月亮。
江韫北聽完她的計劃,基本周全。許琳那邊已經定了,租金十分友好,說友情支持也不為過,翻新屋子的設計圖她已經畫好,隻等回去敲定後,聯系裝修隊。木雕這塊,她的手藝日漸精湛,毋庸置疑,甚至上次回去,還悄悄請到丁爺爺做技術支持,加上這兩年運營不算勤但整體還算樂觀的賬号和小店,客戶方面,比一般起步的人好一些。他隻擔心一個問題,“錢夠嗎?”
“第一階段夠,裝修期間,我也能接點設計單或者定制單,經濟應該不會太緊張。”
“花錢的地方多着呢,”江韫北把存款的卡給她,“現金都在裡面,其他有的存定期有的在基金裡,到時間我再拿出來。窮家富路,你這條路要全是石頭雜草,走着我不安心。不許拒絕,收下,這些,遲早都要交給你的。”
“可是……”徐澄月捏不太住這張薄薄的卡,“你不是決定買房嗎?”
“畢業那會不就說了,你去哪,我去哪,現在你想回朝城,就回去。這錢你先花,反正我還在掙,還會有進賬,最後剩多少我們再決定買不買。或者你要是喜歡琳姐的房子,我們可以和她商量買下來,反正她都定居國外了。”
“江韫北。”徐澄月其實知道他會支持自己,可全副身家的支持,給了她底氣,又好像成了無形的壓力。她可以拿自己的一切去做賭注,但拿不起他的。
江韫北看出她的猶豫,趁她不注意,将戒指戴進她無名指,又握住她的手一起捏緊銀行卡,“好了,戒指戴了,我們是一夥的了。徐澄月,不要有顧慮,最壞情況就是賠了嘛,我們倆有手有腳,賠了也能賺回來,這事我有經驗。”雨過天晴,他大大咧咧用過往來安慰她,“你就大膽地,照你喜歡的走,後頭有我,摔下來我會接住你,接不住兩人一起摔了,我也能給你當墊背。就像我們剛認識那會,你從屋頂跳下來,我能接住你一樣。”
徐澄月聽得眼圈紅紅,他一提到當年的糗事,她破涕為笑,“什麼跳下來,我是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