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異常毒辣,時凝的肌膚很快開始皺縮,魚鱗亦是逐漸幹涸、脫落,露出血淋淋的皮肉來。
周身強烈的疼痛之下,時凝的意識逐漸模糊,仿佛她的靈魂正在從身體中不斷抽離,化為陽光下的一抹灰燼,她竟詭異的感到了解脫。原來……她與他們,的确是同類。這樣也好,她的命本來就是鲛人們救的,就當是還了他們,死後一身輕。
恰恰在她瀕死的前一刻,時凝依稀聽到周圍似乎有什麼人在說着話,緊接着,她的軀體被人小心翼翼地托起,放在了海水中。
再次醒來時,時凝才發覺,自己居然是被一群人族給救了起來。他們告訴她,他們都是汜葉國的子民,玄龜在海上漂蕩的時候,他們遠遠的看見了礁石上的她,不忍她就這樣死去,所以派了幾個村民遊到礁石旁把她帶了回來。
時凝從未聽說過汜葉國的名号,也從沒有想過在這世間居然會有一個國度建立于上古玄龜的背甲,終日于西海上遊蕩。她對此感到十分新奇,可心中更多的是卻是溫暖與感動。
時凝沒有想到自己會活下來。
蒼天已然給她定下死局,而眼前這些人族卻徒手為她劈出了一條生路,告訴她本命不該絕。
“你們不怕我嗎?我不是人族,你們就不怕我是什麼怪物,到時候一口吃了你們?”時凝的眼眶又酸又澀,她吸了吸鼻子,眼淚抑制不住的眼眶滑落,墜地成珠。
那些村民們隻是笑着看着她,然後搖了搖頭,有幾個村民的手中還拿了食物,熱心地遞到時凝的手上,讓她吃幾口墊墊肚子。
口中咀嚼着熱乎乎的食物,看着那一張張關心的臉龐,時凝終于失聲痛哭。
時凝變幻出了雙腿,在汜葉國上居住了下來。
她自小生活在西海中,對岸上的東西一概不通,但村民們總是很耐心地教導她,他們教她如何辨認五谷,如何烹饪吃食,如何下地勞作。她對此無以為報,她知道鲛人的眼淚珍貴,所以總是想要擠出幾滴眼淚送給村民們,但村民們卻擺手拒絕。他們隻想讓她好好的活下去,不求任何回報。
白日裡時凝會與村民們一同勞作,待到夜晚時,她則幻化出魚尾,将自己浸泡在海水中,跟着玄龜在西海中遊動。日子就這樣周而複始的過去,一切都是那樣的安甯平淡,無波無瀾。
直到有一天,時凝遇見了一人。
時凝至今都清楚地記得那一夜,她與缙的初見。
夜幕低垂,天色昏暗。她一如往常般在玄龜身側遊動,在經過一片海域時,她乍然在淺海的海面上遠遠的瞥見了一個人影。
那道身影并不高大,他看着十分年輕,是少年的模樣,身上背着行囊,目光怔愣地步入海水,一步步向前。海水開始沒過他的腳踝、腰際,最後是脖子。
這個人……是想要尋死。時凝猛的意識到這一點。
就在那一刹那,時凝蓦然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日躺在礁石上,任憑烈日曝曬的她。她的心中狠狠一揪,一個紮身潛入了海底,随即向那道身影處快速遊去。
等時凝遊到淺海之時,那個少年的身軀已經逐漸沉向海底,昏死了過去,他緊緊地蹙着眉,臉上毫無血色。她連忙将他放在自己的背上,背着他遊回了汜葉國的島嶼。
所幸時凝趕到的很及時,那人在她的一番救治下很快醒了過來,而他醒來後,卻一直一言不發,隻是目光空洞地望着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麼。
時凝也沒有和他搭話,自顧自地做着自己該做的事情。雖然她不知道他的身上發生了什麼,可她明白,一個人若是選擇了輕生,他的内心一定已然痛苦到極緻。
一連幾天,少年都不曾說過一句話,他既不動,也不吃任何食物。他就像是一個木偶般倚靠在窗邊,暮氣沉沉,甚至沒有絲毫的求生欲望。
時凝突然開始懷疑自己,懷疑那夜救下他的決定究竟是否正确。或許是她太過自大,她自以為村民們給了她救贖,将她拉出絕望的泥沼,她便想要推己及人,救下這個同樣想要輕生的少年,可萬一那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萬一活着對他而言比死去更痛苦呢?
“對不起。”時凝的手指不安地絞動着裙裾,語調愧疚。
好半晌,就在時凝以為少年不會回答自己的時候,她忽然聽見他輕輕地對她說道:“不要抱歉。”許久沒有開口說話,少年的聲音聽着十分生澀,咬字也頗是晦澀難懂。可他忽然轉過頭來望着時凝,眸中帶着認真與祈求。他不想她因為救了自己而覺得愧疚。那不是她的錯。
聽到少年終于開口說話,時凝感到很高興,她開始偶爾和少年說說話,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她在自顧自地說着什麼,少年并不怎麼回答。她告訴他汜葉國的裡發生的一些趣事,告訴她自己曾經也是像他一樣,在輕生時被人救了起來。
“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有時候你會感覺整個世界都塌了,好像活着也沒了意義,可你隻要再等等,咬咬牙熬過去。過段時間後,你就會發現曾經的痛苦根本不算什麼。這人世間還是很美好,很值得你繼續活下去的。”時凝對少年這樣說。誠然,這也是她的心裡話。
被族人抛棄的那一日,她的确感到了萬念俱灰,再也不想活在這世上,可被村民們救起後,在汜葉國中生活了一段時日,自己心中的那些痛苦也随着時間逐漸淡去了。她重拾了對于生活的希望,她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她覺得少年也一定可以。
“我……我是一個無用的人。我不認為我應該活着。”少年低垂着頭,少頃,他才讷讷地開口,話中滿是落寞。
“這是什麼歪理,難道這世上有哪條律法規定了人唯有有用才配活着?”
“沒有。”少年搖了搖頭,他的眼底一片黯淡,嗫嚅道:“我……”他猶豫了一會,終于下定決心地低聲喃喃道:“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方相氏。我是方相氏的後人,可我……沒有巫的能力,先祖能夠做到的事情,很多我根本就完成不了。這和一個廢人沒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