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凝沒有聽說過方相氏,也不明白他口中巫的能力是什麼東西,但她不認同他的話語,“什麼方相氏不方相氏的,不管你是誰的後人,就算你身上沒有一點靈力,也不代表你是一個廢人。汜葉國的子民們都是人族,他們的身上沒有靈力,可他們每一個都活的好好的呀。”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人并不是為了對誰有用而活着,你實在不必苛求自己。”
少年默不作聲。時凝歎了口氣,接着說道:“我明白你的感受。我曾經也覺得我不配活着。我是一個既不像鲛人又不像人族的怪物,族人們害怕我,覺得我是異類,便将我從陵魚國裡趕了出來。”
“可是趕出來之後的生活也很美好呀!我遇到了這裡的村民,也救下了你。”時凝望着窗外,海面在她的視野裡若隐若現,浪花疊起,她的語氣慢慢歡快起來,“其實……我還是很喜歡大海的。”
時凝倏然轉過了頭,對上少年的視線,眼睛亮晶晶的,“以後若是有機會,我教你如何辟水,你和我一起在大海裡生活怎麼樣?我們找個離陵魚國遠一些的地方……”
但還沒等時凝說完,少年徑自起了身,慌慌張張地離開了房間,像是在躲避什麼洪水猛獸般,連看她一眼都不敢。
時凝忍不住揚起了嘴角,撲哧笑出了聲。她突然發現,逗逗這個少年也挺好玩的。
自從那天二人彼此敞開了心扉後,少年不再如同從前那般消沉,他告訴時凝,他叫做缙,也和她詳細說了自己的過去。白日空閑之時,時凝就帶着缙在島嶼上四處參觀,每每他們二人經過田地裡勞作的村民們身旁,大家都會熱情的和他們打招呼,她有時還會帶着他前往島嶼的邊緣,她教了他辟水術,雖然他隻能短暫地使用,也已足夠時凝領着他參觀一小段海底的美景。
這樣溫暖且美好的生活,像是絕處逢生後蒼天賜予時凝的禮物。讓她既欣喜,又惶恐。她害怕這樣的溫暖隻不過是她短暫竊來的一段光陰,而上蒼終将從她的手中奪去。
時凝沒有說,那時與缙雲在一起的每時每刻,每分每秒,她都在心底無比殷切地希冀着,這樣的日子能夠繼續下去,自己與缙能夠常伴彼此,永不分離。
可惜,好景不長。
那一年秋末的時候,時凝患上了一種怪病。這種怪病讓她再也無法幻化出雙腿,她隻能終日待在海水中,可即便如此,她魚尾上的鱗片還是在一片片的脫落,血肉翻飛,染紅了身旁的海面。
錐心刺骨的疼痛讓時凝說不出話來,缙滿臉焦急地握着她的手,已經泣不成聲。他們起初都以為是因為時凝脫離了海水太久,隻要在海水中多待一些時日,她身上的創口就會慢慢恢複。
但時凝的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越發惡化下去,她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乃至開始自内而外的潰爛,溢出烏血,有如萬蟻噬心。
直到此刻,時凝才反應過來,這根本不是病,而是毒。
她曾經見過長老們對死囚用過這種毒,這種毒的毒性極強,毒發卻十分緩慢,一旦中毒,此毒便會自五髒六腑開始逐漸向外腐蝕。故而,初中毒時,根本無法被中毒者覺察,而一旦等到它的症狀開始顯現後,中毒者早已毒入骨髓,無藥可救。
時凝的唇邊不斷溢出血迹,可她卻在縱聲大笑,眼淚交雜着鮮血自眼角不斷滑落,化作一顆顆刺眼的血珠。
她太天真了。她居然以為……她居然以為他們曾經哪怕再厭惡她,也是真心想放她走……沒想到他們會因為害怕她聯合外族報複陵魚國,竟在她離去前對她下了毒,想要将她趕盡殺絕。
時凝恍然發覺,是自己錯了。她自以為找到了生路,自以為她已經絕處逢生,卻殊不知,原來從始至終,上蒼給她定下的,一直都是無可轉圜的死局。
缙将她抱在懷裡,雙手顫抖着撫上她的臉頰,他的聲音幾乎在風中破碎:“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懂毒術,我救不了你……”
缙一遍遍地道歉,仍舊不死心地向時凝的身體源源不斷的輸送靈力,想用自身靈力維持她的生機,卻毫無作用。他的眉毛擰做一團,嗓音早已沙啞,眼淚大顆大顆的落在時凝的臉上。
“我好沒用,阿凝。我好沒用……”
缙頹然的垂下頭,目光如将死者一般渙散。片刻,他陡然擡起頭,魔怔般地對她喃喃着:“我……我去西海找陵魚國!我現在就去!一定來得及!我去找他們要解藥,你等我!阿凝你等我!”
缙搖晃着身子。就要站起來,可時凝卻用盡全身氣力,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角,她哀傷地看着他,對他搖了搖頭,聲音低不可聞,“缙……留下來吧,陪陪我……我還想……還想再看着你……”
缙終于清醒了過來,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方才那些話究竟有多麼荒謬,時至今日,已經到了此般境地,一切又如何會有轉圜?
缙望着懷中奄奄一息的時凝,眼角有淚如傾,他對她點了點頭,應答道:“好。”
後來,時凝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了他的懷裡。
時凝說,死後務必将她的屍身歸入海中。缙做到了。時凝說,替她守護好汜葉國的子民。缙做到了,他守了他們将近一千年。
時凝說,如果有可能的話,别讓自己孤寂一生。
缙做不到,如今也沒有機會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