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纾也想到了這一點,與衛绮懷不動聲色地對視了一眼,退步了。
她退到無人的牆角,才道:“辜負了你的期望,老家主素來不喜我,他的手谕我多半是拿不到的,恐怕是沒辦法把戚大小姐叫出來了。”
衛绮懷怎麼也沒想到進入宗祠居然還有這樣的阻礙,但好在她還有最簡單的備選方案——
“我先進去看看具體情況,若是發現有起火的苗頭,便回來找你。你隻要帶人及時撲滅就好。”
她現在四舍五入算是個幽靈,去哪裡都能順利通行。
“好,我去引些人過來,你且去吧。”
于是她們兵分兩路。
衛绮懷走入宗祠,沒能在前院中看見戚曉的聲音,正要走入宗祠深處,卻猝不及防聽見了戚子熹帶着醉意的叫聲,似是與人忽然爆發了争吵。
也許不是忽然爆發的,隻是他喝醉了,一時難以控制聲量而已。
那叫聲太過尖銳,以緻于衛绮懷聽到的瞬間就被刺得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戚曉!你怎的把這檔子事全賴在我身上!”
他們本來設下了絕音陣,可是衛绮懷不受任何陣法的約束,輕易地就穿過去了。
她看見窗紙上朦胧透出兩人對峙的剪影。
可是此刻,屋裡的分明是一隻正在發瘋的野獸。
“當年都是爹和哥給你定的親事!他們水鏡教手段忒多,你被那人灌酒丢了清白又不是我害的——現如今你卻怨起我來了?!說到這個,我還要與你理論理論呢!”
衛绮懷聽見戚曉開口了。
她的聲音似乎也不比往常冷靜:
“你要與我理論?好。你來說說,我有什麼是對不起你,對不起戚家的?”
戚子熹叫道:“若不是你失手殺了他,至于讓爹那麼為難?你知道那樁親事當初對全家上下多重要嗎?依我看,爹罰你那麼久的禁足都算是便宜你了!”
水鏡教?
親事?
灌酒?
電光石火間,衛绮懷頓悟。
這才是戚曉現如今不再飲酒的原因?
剛剛還困擾她的迷題,此刻就被當事人毫不留情地撕開背後的真相。
而這真相鮮血淋漓。
說話的人已經醉得管不住嘴,連手也暫時失去了控制,不知是一不留心還是為了洩憤,一隻白瓷酒盞被用力擲到地上,清液濺落,四分五裂,頃刻炸成一地碎片。
房間内惟餘兩盞如豆的燭火,還在噼啪作響。
因這響聲,衛绮懷驟然一驚,忽而發現自己窺探他人秘密的姿态實在可恥,下意識躲到窗沿下,但權衡片刻,還是打算繼續聽下去。
她有預感,一些真相近在眼前。
戚曉應該是在追查往事的時候發現了什麼,才這樣急着同戚子熹對峙。
這個秘密,會和她今夜的死亡有關嗎。
她真的是……死于意外嗎?
可是戚子熹一個醉鬼,一個身上沒有練過拳腳功夫的痕迹、幾乎可以算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醉鬼,能殺得了她?
更何況,殺人兇手,是不會這樣多費口舌的。
衛绮懷屏氣凝神,在這令人窒息的房間内,從燭火跳動聲中,分辨出一個被隐隐壓抑住的呼吸聲。
屬于戚曉的呼吸聲。
談及舊事真相,戚曉狠狠閉目,攥緊了手中的信紙,半晌後才徐徐吐氣,看着她面前酒意上臉還惱羞成怒的親弟弟,将手裡信紙撫平收入懷中,竭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積郁難平。
然後她問:“戚家,早就與水鏡教狼狽為奸了?”
她說出口的是一個問句。但是無論是誰在這裡,都不難從這問句裡聽出她毫不留情的譏諷。
怪不得。
衛绮懷心道,怪不得水鏡教縱橫海上,屢屢肆虐,而戚虞兩族同居鲛人島,卻隻有虞氏一族遭難——原來是戚家與水鏡教早有勾結。
“狼狽為奸?哈!”戚子熹怪笑一聲,平日裡還算整齊的面孔霎時間詭異地扭曲在了一起,語氣激烈地反問她,“若不是這樣狼狽為奸,你以為你那十幾年的安甯怎麼來的?白白受了這麼多年的庇護,卻反過來罵我們狼狽為奸?你這時候倒跟我裝起清高了!好啊!我們戚家怎的養出你這樣的女兒!爹若是知道,怕不是心都要悔死了!”
“砰”的一聲,戚曉一手掀翻了他們中間的小桌。
“那就告訴他!讓我看看他養了我這麼一個便宜的女兒,究竟讓他有多後悔!”
她似是再也無法按捺心中憤恨,當即厲聲道:“是誰給我談了一樁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親事?是誰将我嫁去——賣去水鏡教?又是誰夥同那混賬來灌我的酒?!你說我殺那混賬讓你們為難,可那混賬若是不死,死的就是我!我死了你們有誰在意?!你在意嗎?爹在意嗎?!
這便是你所謂的安甯?這便是你所謂的庇護?
那好啊!戚子熹,你若這樣喜歡他們,何不給自己賣個好價錢,大義獻身,好去給他們傳宗接代!我看你渴求得很!”
戚子熹被她吼得竟然失語了片刻,沒有想到她這般毫不相讓,一時啞然,半晌之後才嚷嚷道
“你!現如今你給我逞什麼口舌之利!水鏡教早已覆滅——”
戚曉冷笑一聲打斷了他:“若非他們覆滅得不是時候,我就要被你們随便許配給一位水鏡教護法了,是不是?”
大約是久病的緣故,她承受不住太激烈的情緒,此時慢慢平複着心緒,似是想要緩和語氣,但兩人隔着那張四腳朝天的小桌,依然劍拔弩張。
戚曉接着道:“我問你,當年伏擊虞氏一族,是不是也有我們戚家的人?”
“……這也能讓你查到。”戚子熹怔愣一瞬,随即又大聲笑道,“我道你是為誰發瘋,哈,原是為她!你可真是會交朋友!”
他怪聲怪氣地感歎了兩句,最後隻用了一句話來回答她。
或者說,是激怒她:
“是又如何?!”
衛绮懷終于忍不住翻窗而進。
這是一間尋常屋舍,屋内隻點了兩盞燈,屋脊下蟄伏着巨大的陰影。
燭火明滅處站了兩個人。
人影顫動,仔細一看,不是燭搖。
戚曉的後背顫動着,手臂也顫動着,衛绮懷發現她袖底的手攥得很緊,似乎露出了什麼東西的輪廓,但不太明顯,仿佛極力克制,又仿佛蓄勢待發。
須臾後,她怆然開口:“那次伏擊中,有你,還是有子炀?”
“戚子炀那個沒骨氣的怎麼敢親自動手?當然是我!戚子炀不敢跟爹定下的婚約作對,卻敢利用水鏡教來一招借刀殺人!哼,可憐他費盡了心思想要娶什麼心上人,到頭來還是得娶未婚妻的妹妹!”
“他可能到死也不會知道,虞晚荷就是我故意放走的!我就是要他不如意!他活該!”
刺激到了戚曉,戚子熹繼續得意洋洋道:
“說到這個,你和虞晚荷關系那般好,你是不是該替她好好地謝一謝我?謝我留她一命?”
戚曉面色慘白,身影微微晃了晃,然而她的脊背卻松弛下來,似是終于确定了什麼,又終于決定了什麼。
最後她輕聲歎息:“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戚子熹沒能察覺到她身上的微妙變化,隻看着對方逐漸冰冷的神色,心中愈發痛快起來:
“是啊!原來如此!戚曉,你現在是不是恨死你自己是我們戚家人了?哈哈哈哈哈!認命罷!可惜戚子旭那個短命鬼死得早,不然有他這位長兄在,興許都輪不到你出生——”
他這句話戛然而止,因為戚曉掀了衣袖,掣出一地雪亮銀光。
她說:“好啊,我認命。你也認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