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璋十二歲之前隻有兩個最讨厭的人，一個是孟家派到隐州盯她的教習嬷嬷沈氏，一個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哥陸天縱。

這兩個人都憑借過人的表現，當仁不讓位居前二。

沈氏嘛，多少有點來頭，她奉了忠義伯府的孟老太太的令，負責督察甯璋在外祖陸家的生活，教她昌安大家閨秀們學的規矩。自打她從都城昌安到了隐州，那簡直有如老仙女下凡，哪哪兒都不舒服，隐州的一草一木都土了她的仙女裙，恨不得腳都别沾上地才好。

其實沈氏來隐州，教規矩倒是其次，主要是孟家最近幾年在努力跻身清流人家，為了整肅門第，在孟家家規上特地加了一條：不許女眷習武。

這個“女眷”，其實數來數去，也就防個甯璋，防一手和江湖勾結的名聲。

畢竟陸家是整個大荒七國三大武學世家之一，在江湖上混的頭頭是道。人孟家混官場，孟家老二孟肇戎被愛情沖昏頭腦，一定要跟陸隐喬成親，兩家都勸，都沒勸住。陸隐喬嫁入孟家之後，陪着孟肇戎征戰數年，好容易生了個甯璋，月子沒坐完就上了戰場以身殉職了。陸家氣不過，自家姑娘沒保住，保住個自家外孫女也是好的，這才費盡口舌把甯璋接到陸家，誰想孟家還能追到隐州來管教孫女，很煩。

這個沈氏之煩，不光甯璋煩，整個陸家都煩死了她，尤其痛恨不許女眷習武這條規矩。甯璋姥爺和她舅想着法子瞞天過海，硬是在沈氏眼皮子底下逼着甯璋學成了一身好功夫。

有時候甯璋無語問蒼天：難道報複沈氏的手段就隻能累死自己嗎？

陸天縱答曰：主要是你笨。

甯璋看着陸天縱，心想沈氏之所以能在讨厭榜屈居第二，那得多虧陸天縱，這可是個奇人，若論氣人的功夫，他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比如，甯璋第一次換牙的時候六歲，一顆門牙命懸一線挂在那裡晃來晃去，将離作為一個已經換了三顆牙的前輩，平靜地和她分享“如何一把把它拽下來還不疼”的經驗。甯璋抵死不從，恨不得把那顆牙供起來，無論吃飯喝水以至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地虛捧着那顆命懸一線的牙。

有一次新得了一批汁水肥美的桑葚，陸天縱問她吃不吃，甯璋答：“吃”。

張嘴的那一刻，一顆桑葚就瞄準了她的牙發射到了嘴裡，甯璋一口吞下去，才發覺牙齒有種空落落的震蕩感，一摸發現，她已經被打落牙齒和血吞了。

陸天縱兩手一攤：“本來要扔到你手裡的，扔偏了。”

甯璋哭得爬不起來。

她明明看見陸天縱扔之前瞄着她的嘴巴比劃來着。

又比如，甯璋自認為在整個隐州都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十裡八鄉的适齡兒童但凡上樹掏鳥窩和下河捉魚蝦的時候，都會恭恭敬敬問她一句：去不去。

甯璋相信，如果哪次她沒去的話，這些适齡兒童一定會大為惋惜抱憾而去，她多少是個心懷天下大愛為先的人，怎麼忍心看兒郎們因此抱憾終身？于是每次都去，不僅去，還拉幫結派的去，呼風喚雨的去，轟轟烈烈的去。

而陸天縱就是她轟轟烈烈人生路中一顆撲面而來的隕石，定點砸她的那種，準會在她意氣風發帶領團隊下河的時候一把揪住她的衣領，溫馨叮囑：“快滾回來，你可是孟家的大家閨秀，和他們不一樣。”

光明正大地挑撥離間了她和隐州兒郎們的友情，然後看着甯璋在沈氏手下受折磨。

甯璋不堪沈氏那一套閨秀的規矩，到頭來還得低眉順眼求陸天縱救命。陸天縱會和她談條件，一般如果甯璋答應把将離借過去幾天陪陸天縱切磋武藝的話，陸天縱就會大發慈悲，去朱雀巷找敏敏姑娘模仿甯璋的筆迹把字帖練好、刺繡做好，然後偷渡到甯璋房中。

忘了說，将離是張杳杳的徒弟，年長甯璋一歲，是陸忘歸和張杳杳出去遊曆之時撿回來的小孩。據張杳杳說，此女骨骼清奇、敏而好學、巧捷萬端，加以栽培，乃江湖中不可多得的人物。陸氏夫婦收将離做徒弟之後，原本指望将離的存在能激勵甯璋更上一層樓，但甯璋并不作此想，作為一個心懷天下的人，她覺得應該給将離提供最好的武學服務，哪怕她學不好，也得讓将離學好。

事實證明她這個一念之仁非常有用，後來将離成了家裡唯一一個能治得住陸天縱的能人。

甯璋打不過陸天縱，陸天縱打不過将離，而将離……不僅能治得住陸天縱，也能治得住甯璋。甯璋有時候也想：她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所幸甯璋一向樂觀，如果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的事情，就可以暫且放下，畢竟沒有什麼煩心事不是一場胡吃海塞不能解決的。唯一的遺憾就是，當這一場胡吃海塞解決了上一個煩心事之後，就會迎來下一個煩心事。

沈氏最痛恨此種“很不大家閨秀”的行為，尤其是看到甯璋嘴上沒來得及擦幹淨的油星子，就會去陸忘歸夫妻兩個耳邊聒噪，關于孟家祖上三代的對跻身清流有着如何如何的厚望、孟五小姐在陸家有多麼多麼令人失望，說到痛處，恨不得連夜收拾行囊請辭，畢竟這樣的刺頭，可不是她這種老仙女能料理得了。

張杳杳就會一邊長歎一聲，一邊幫忙收拾，讓沈氏走得越快越好。

畢竟孟家前前後後派了七個教習姑姑過來，雖然孟家百折不撓，打發走一個就會再送來一個，但這一來一回少說兩個月時間，他們好帶着甯璋再出去遊曆一回。

隻是沒想到這個沈氏是個有骨氣的，她這一走，換來的不是下一個教習姑姑，而是一個噩耗：接孟五小姐回昌安。

甯璋本來是堅決不從的，但隐約又有點躍躍欲試，主要是她對未知的事物充滿了好奇心，祁國都城對她來說就是個大未知，她一向隻知山野，不知朝堂，總是站在山野間看人揭竿而起說高門世家可惡，究竟有多可惡？

陸忘歸夫妻倆也覺得可以一去，畢竟孟家好歹也是甯璋父親一脈，十二年過去探望一次……也算說得過去。

唯一反對的就是陸天縱，他反對的理由非常清奇：“她這一走，絕對是放虎歸山，再不好好練功了。”

甯璋心道不好，小九九被看穿。

張杳杳覺得兒子說的有理，略一思索，長袖一揮，派将離跟甯璋同去昌安，監督她好好練武。

陸天縱有點惆怅，一臉黑線地替甯璋說了句公道話：“不過她也長大了，許是有點自理能力，倒也不用人陪着監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