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片刻的沉默中,她甚至已經想好了等會兒尚遠是如何不經意間将她會武功的事情吐露出來,而顔夫人又是如何向孟老太太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這恐怕就糟了。
她不怕挨打挨罵挨家法,那些粗暴與譏諷不值一提,隻是既然答應了陸家長輩們為學武功的事情保密,即便有朝一日要公之于衆,那也得是她自己選的,而不是被動地讓别人撕開她的辛苦僞裝。
衛瀾笑道:“甯璋必定是昌安城獨一份的人物,倘若真有人能與她有七八分像,暮深你可要帶我見識見識。”
尚遠道:“那是自然,我必定不會藏私。”
甯璋深覺此處并非妙處,趕快把話題岔開:“靈淵哥哥,我三姐是打馬球的好手,剛才她就躍躍欲試的要上場了,要不你跟将離先帶着梨枝過去,我去三姐那裡看看,說不定她能帶咱們一起玩呢。”
甯璋臨走之前,給了尚遠一個不容置疑的眼神,意思是“老子在前面等你,咱來單聊”,尚遠領悟,隻含笑不語。
将離自然也知道甯璋要做什麼,便借口留住衛靈淵與姜行簡,跟他們一起去往馬場,而尚遠借口先去調整一下衣飾,獨自抽身往甯璋方才走的地方去。
前頭一片老槐樹林,尚遠走了約莫二三十步,就見老槐樹下靠着的甯璋。
一身勁裝将胳膊和腿束住,無心綠的罩衫随風輕輕鼓動,她就那麼随意地蜷腿靠在樹邊,蜂腰猿背、鶴勢螂形,氣質與一衆昌安貴女截然不同。
尚遠記得頭一回見她時,她穿的是黛藍與蒼色交疊的衣裳,顔色壓得雖暗,人卻熠熠生輝。尤其是她彎弓射箭,氣定神閑的模樣中含了十足的功夫,就似神女信手拈花一般。那場景牢牢印在尚遠腦子裡。
甯璋聽到尚遠的腳步聲,隻微微側臉瞥了他一眼,便抱臂冷漠道:“這裡沒有人知道我會武功,你不要給我惹麻煩。”
尚遠眼睛一眨,耐人尋味道:“噢?原來你會武功?”
甯璋的嘴巴抿成一道細線,聲音越發冷淡:“我救你那次,你不知我身份姓名尚且對我以禮相待。可今日知曉我姓名來路,便與那日判若兩人,恨不得将此事張揚出去讓所有人知道。看來你同孟家早有龃龉,是要對我恩将仇報了。”
尚遠實未料到甯璋會如此推斷,他看她生氣的樣子,就越發想逗她,隻轉了轉眼睛,道:“我恩将仇報?難道那日你對我射了三箭又三箭,還不足以泯去恩仇嗎?”
“我不是與你讨價還價的,隻是告訴你,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再提,否則大家都不好過。”
尚遠見慣了風度翩翩知書達理的千金貴胄,頭一回見甯璋這樣野草一樣生動鮮活的小姑娘,見過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時的仁義之氣,也見她此時威脅恐吓的冷硬面容,便覺這小姑娘像隻毛茸茸的小獅子,好玩。
文懿皇後薨逝後的這些年,尚遠委曲求全的本事修煉得極好,他很知道分寸,一向都将自己的情緒隐藏得深不見底。忽然有這麼一個小缺口,遇到這樣一個生怕别人知道自己秘密的姑娘,他可以惹她、逗她,釋放一些自己平時牢牢控制的壞脾氣,而不必擔心她會宣揚出去——尚遠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他有心逗她,就先做出一副驚慌模樣來,愣了一會兒才笑道:“我本來也不太好過,要是能讓你陪我不好過,那再好沒有了。”
甯璋深深看着尚遠,心裡有些犯嘀咕。這家夥畢竟受人追殺過,如何能不懂江湖人草莽起來有多草莽?許是他看她太面善了,不相信她是個江湖草莽?
文的不行就來武的。
甯璋立刻欺身到尚遠跟前,按住尚遠雙臂,将他壓在後面那棵老槐樹上。
尚遠雖比甯璋高出半頭,卻幾乎無法掙脫開她的壓制,他似乎也沒有掙脫的意思,隻笑吟吟瞧着甯璋。甯璋從腰間摸出莊妃送她的九節軟鞭,纏在右手上挽了個鞭花,以鞭尾甩至尚遠臉側,剛剛好擦着他的耳邊過去,極快又狠,還未傷他分毫。
她靠近尚遠耳邊,聲音多了幾分陰鸷:“你這一張臉長得很好看,倘若用一時的爽快換日後花了臉、廢了手、啞了喉嚨,不值當。”
尚遠心中一跳,暗贊她這手鞭法實在精妙。隻是他未曾見過甯璋随陸忘歸夫婦行走江湖時的雷霆手段,隻當她如小孩子般虛張聲勢,無論再扮兇惡相,在他心中都是小姑娘罷了。
甯璋見他不說話,心想他也許隻是表面不好意思服軟,内心其實已經抖如篩糠。于是她心滿意足,放開尚遠又退後三步,示意尚遠先走。
尚遠含着笑,重新将衣裳撣了撣,走出幾步後又回頭笑道:“我在馬場等着你。”
甯璋冷笑一聲,朝着尚遠走去的方向砸了一顆石子——尚遠歪歪頭,躲掉了那顆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