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層變得更黑也更厚了,與此同時卻也變得更平靜了。
而我那飄浮的思緒,此刻被迅速的滑落所取代——我的斷腿很疼,而且有時候我會産生幻覺,總能看到當初空谷幽蘭女士用燒烤爐燒掉我的《出走》的初稿時的情景,并且能聽到她喃喃的說着:“喝下去……撼撼,你趕快給我喝!”
滑落?
不對。這種感覺并不像是滑落,正确的詞語應該是“崩潰”。
我記得大三的時候,淩晨三點在我和同學合租的房子裡接到我媽打給我的電話:“快點兒回家!兒子,你爸……你爸自殺了!”
我開着當時用稿費買的那輛二手奧拓一路狂奔,把車速飙到了它的極限——70邁,可結果仍是徒勞一場。我趕到家的時候,我爸早就涼透了。而我媽什麼也說不清楚,她不知道為什麼我爸會在知天命的年紀、在半夜出車回家、本來已經喝了酒睡下之後,突然間在起夜的時候崩潰、用剃須刀片割破了手腕……
我爸的身上深刻的印記着時代的标記。他幾乎可以算是共和國的同齡人,小時候趕上了困難時期,吃不飽喝不足;上了學的時候又趕上了社會運動,雖說有個“初小”的學曆但幾乎就是個文盲;在他大好青春的時候他去了邊疆農村支援國家建設;好不容易熬到了回城,分配了工作,也娶妻生子了,以為能憑着自己的一身力氣安安穩穩的過上好日子,可誰知道,在他正年富力強、幹勁十足的時候他所在的工廠倒閉了……
我爸是90年代初期下崗的,在此以後他輾轉做了不少種工作,都是那些很辛苦卻掙不到多少錢的體力活兒。最後經人介紹,我爸借錢和他的一個哥們兒倆人買下了一輛黃色面包車,幹起了開出租車或者叫“開黑車”的營生,對此他很滿意——90年代開出租車還是個挺能掙錢的工作,尤其是他這種“黑車”,隻不過工作時間長太,每天開12個小時以上的車是太正常不過的了;而我爸又愛喝酒,他的腰年輕的時候又受過傷,所以這份工作對他來說實在是太辛苦了,于是收工交車以後他便會變本加厲的喝酒,喝完酒之後就更加變本加厲的打罵我媽和我。
不過我爸覺得這樣的日子挺好的,畢竟他覺得男人隻要有錢了就硬氣了,反正他清醒的時候是這麼感慨的。
可是随着我爸年齡的增長,出租車市場變得不景氣了,尤其是我上大學那年,出現了大規模的“掃黃”——清掃黃色面的運動,而且采取的是激烈的砸面的方式,使我爸好不容易走上正軌的工作再一次遭受了重創。我爸不得不進入正規的出租車公司,掏了一大筆錢“買”下了一輛并不屬于他的紅色夏利車,每天一睜眼就要想着該上繳公司多少份子錢……
不過那會兒我已經上了大學,而且大二的時候我就出版了我的第一本書,半年後又出版了第二本小說,所以能掙錢接濟家裡了。因此,我爸雖然掙得錢比之前那幾年少了,但是工作量也減少了一些,這對他的腰有好處;而且自從我搬出家裡以後,聽說他和我媽的關系似乎變得比以前要好了許多,我媽私底下和我說,我爸的脾氣變得溫順了許多……可誰知道,在一切看起來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的時候,他竟然自殺了呢?
我一直不懂我爸為什麼會突然間崩潰,就如同我也想不清楚,當空谷幽蘭女士的斧頭砍下去的那一刻,我有沒有崩潰一樣。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而且在我失去左小腿之後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裡,我幾乎不覺得疼。從這一點加上當時空谷幽蘭女士驚慌失措的聲音,我其實已經知道了:死神已經離我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