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請府醫,快!老夫人快不行了!”
“你們去陰陽寮找少爺,少爺一定會有辦法的!”
“還有你,去黃龍神社請他們的宮司大人,老夫人要見他們!”
“可是井村夫人,黃龍巫女不是在外退治妖邪還沒回來嗎?”有下人唯唯諾諾開口。
“黃龍巫女不在,你就不會學會變通找個别的巫女過來嗎?白衣紅袴就行,老夫人現在就要見。”被稱呼為井村夫人的女子扯過那名下人,附在她耳邊低聲道。
不怪井村夫人這麼做,畢竟他口中的老夫人現在已經雙目混濁,看不太清東西了。
周圍的人都因為老夫人而忙的連軸轉,阿梨站在院子裡,站在這些匆忙之中,還穿着自己入睡前的藍白浴衣,就像一尾與魚群異色的魚,顯得格格不入。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出現在這,按理來說,她現在應該在賓館的榻榻米上。
對于突發狀況,阿梨很無語。
自己這個随機穿梭的毛病什麼時候能好。
既來之,則安之,阿梨環顧四周,開始打量這個院子。
宅院整體不是傳統的和式,中間的房子很大,精緻但不奢華,院子裡開辟了不少菜田,靠近屋子的地方種了爬藤類蔬菜,藤蔓纏在廊柱上,為了讓它們更好的生長,甚至做了供它們亂爬的架子。
屋子前還有一個極粗的梨樹,大概一人合抱粗,枝繁葉茂,正是梨花花季,滿樹雪白,純潔的花瓣撲簇簇的往下落,像落雪,陣仗極大,絲毫不輸落櫻。
很明顯都是院主人的傑作,隻是這個風格……
有點眼熟。
阿梨看向屋門,心裡隐隐有個答案,但還待驗證。
行雲流水的避過匆忙的人們擡步向屋子走去,走到那個夫人的面前。
“你是……”夫人皺眉:“我沒在府裡見過你。”
“我是雲遊四海修行的巫女,今日察覺與貴府有緣,便過來看看。”阿梨拿出老一套行騙……啊不是,巫女的姿态,對面前看起來在府裡地位不低的女人施了一禮。
“巫女?有這麼巧的事嗎?你這樣招搖撞騙的我可沒少見啊。”
夫人明顯是不信的,阿梨也沒多言,念了句她聽不懂的咒語,又緩緩開口。
“是與不是,一見便知。”
……
屋子内部的設施很是簡單,幾個不算華麗的屏風、小幾,還有……一張榻榻米。
躺在裡面的女人看起來隻有四五十歲的樣子,兩鬓已有許多白發,但阿梨還是一眼認出了她是誰。
二人跪坐于榻榻米前,女人看了她一眼,輕輕呼喚:“老夫人,醒醒,巫女大人來看你了。”
“……十五子大人?”老婦緩而慢的睜開眼睛,隻是這麼簡單的動作,她都做的十分艱難。
她一點一點的扭動自己不太靈活的脖子,将臉轉了過來,在看到阿梨的那一刹那,眼中迸發了驚人的生命力。
哪怕她看不太清面前人的容貌,但她依然能準确判斷出,這就是她。
“我在。”
阿梨看着快要枯朽的阿信,神情難過而又溫和,低聲回應着阿信的呼喚,就如過去每一次阿信呼喚她時一樣。
“大人……”老婦在井村夫人的幫助下坐起身,握住阿梨的手。
阿梨含笑看着她,期待她開始這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話。
“過去這麼多年了,我就知道,大人還活着。”
“大人,這麼多年沒見,你怎麼個子一點沒長還像個小姑娘啊。”
阿梨的笑容消失:“……”
努力忽視對方說她長不高,阿梨一遍遍撫摸她已經多了許多皺紋的手,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看起來,你這邊已經過去幾十年了,你老了好多,阿信。”
井村夫人看着她們的互動,心裡震驚于年輕巫女和老夫人幾十年前早有牽絆,又确信了巫女确實沒說謊,恭敬沉默的退出屋子,不打擾二位老友叙舊。
阿信笑了,不甚在意:“大人,不要難過,你的祝福庇佑了我許久,我算是壽終正寝,已經是很幸運了。”
阿梨:“可是你看起來才四五十歲,正值壯年啊。”
阿信笑了笑,聲音透着歲月沉澱的從容:“大人不用自責沒有讓我活的更久,我不知道你那邊是怎麼算的,但在我們這,四五十歲已經是長壽有福了。”
“大人,陪我去院子裡走走吧。”
她要起身,阿梨扶着她起來。
也許是真的老了,阿信的身子變得很笨重,每一步走的都極慢,阿梨也不着急,扶着她一步步慢慢走。
在一衆仆人的擔憂惶恐中,她走到廊邊,拉着阿梨一起坐下。
“當年被大人撿到時,也是這麼麻煩大人的。”
“隻是小事。”阿梨從不覺得這有什麼麻煩的。
“哈哈,是呢,好像無論什麼不可能的事到了大人這,就會變的輕而易舉呢。”阿信歡笑着,猶如當年般活潑,隻是笑着笑着,就抑制不住的咳嗽起來,阿梨連忙為她順氣,良久,阿信才停下咳嗽。
“我老了不中用了,真是笑兩下都費力了。”
阿梨對此也不知道說什麼安慰她,一切言語,在歲月面前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阿梨隻一下一下的順着她的背,安靜的陪她看梨花。
“十五子大人,你看這梨花,好看嗎?”
“好看,像落雪。”
“是嗎,大人喜歡就好,有一段時間,我都快忘記您了,多虧了當年嫁過來時種的這棵梨樹,不然我真的要忘記你了。”
阿梨默然,擡手接住花瓣。
恰巧這時,院子裡又進來了一個人。
“祖母,我回來了。”戴着黑色高帽的俊秀青年在阿信面前施禮,看了一眼阿梨,然後快速上前探查阿信的情況。
沒發現什麼意外,青年松了口氣。
阿梨瞪着眼睛,看了看青年,又看了看阿信。
這才多久沒見啊,你孫子都這麼大了。
“哎呀,是他們又把你叫回來了吧,真是的,又打擾你工作,祖母無事,你快些回去,你的仕途要緊,不用擔心我一把老骨頭。”阿信頗有慈祥長輩的模樣,到給阿梨看愣了。
青年不好說什麼,隻是略帶歉意的看向阿梨:“祖母這些年有些糊塗了,隻偶爾記得身邊人,一直念叨着十五子大人,還請姑娘多擔待,多陪陪她。”
青年這是把她當成路邊随意過來救場的人了。
“無妨。”阿梨不太在意他怎麼想,當年不告而别的過于突然……
“說什麼呢臭小子,什麼姑娘不姑娘的,這可是你姨奶奶,十五子大人可是幾十年前就在了,那時候你媽媽的受精卵都沒出現呢,放尊重點!”阿信強調着,像是生怕阿梨被否認了一樣。
阿梨:“……”
倒也不必如此激動。
“沒事的,我不在意,你也不用。”阿梨給這個已經上了年紀的老太太順氣,生怕她又開咳。
有些事她也懶得解釋,此次她打算陪阿信走完最後一程就離開,别的什麼就更不在意了。
青年被罵的沉默了,彎着身子站那默不作聲,生怕自己又說了什麼,惹了祖母不快。
“大人,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當年隻有我記得你,隻有我記得你……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我在周圍拼命尋找,但隻有這棵梨樹證明你真的存在過。”
“我怎麼能忘了您?您像神明一樣給了我第二條生命,又給了我那麼多,我無以為報啊,隻能拼命記住你。”
“我不知道你去哪了,為什麼突然離開,我隻能一直守在這等你,我能感覺到我們還有未盡的緣分,我一直想念着你……”
阿信說着說着,眼淚漸漸流了出來,無力靠倒在阿梨懷中,哭着訴說這些年的思念。
阿梨面色微微觸動,但也隻有一瞬。
她擡起手在阿信面上輕輕一揮,阿信便面容安詳的站在阿梨的大腿上睡着了。
阿梨吩咐旁邊呆站的青年:“愣着做甚?去拿毯子過來,也不怕你祖母凍着。”
對他,阿梨的語氣就冷漠很多了,手上輕輕拍着阿信的肩膀。
“是、是。”青年下意識聽她的話去做了。
給阿信蓋好被子,阿梨仰頭望向梨花,感歎歲月無情。
在她悠久的生命長河裡,這裡的經曆隻是彈指一揮間,沒感受到時間流逝還好,隻是現在看到阿信灰白的鬓發,這樣的感覺十分深刻。
阿梨覺得,她好像也蒼老了。
青年看着面前少女模樣的人面色悲憫,也在廊邊坐下,保持着社交距離。這個時代男女見面都要隔一層屏風的。
“閣下也是巫女?”青年換了個稱呼開口,聲音不大,怕吵醒已睡的祖母,又想到自己還沒自我介紹,打開扇子掩唇颔首:“在下安倍晴明。”
“嗯。”阿梨無視他多餘的禮數,拿下落在阿信發上的純白花瓣,細細數着她的白發:“你還認識别的黃龍巫女?”
她并沒有對安倍晴明這個名字有什麼感想,哪怕對方可能是曆史上的大陰陽師。
“是。”晴明笑的儒雅,不失禮儀:“我與黃龍大社的宮司略有交集。”
阿梨停下數頭發的動作,低垂着眸子:“這一任宮司叫什麼?”她有些期待聽見故人的名字。
“這一任喚蠻,是個靈力很強的大巫女。”晴明簡短回答。
阿梨露出由衷的笑容,看來蠻也好好活着。
手上的動作轉而撿地上還算完整的殘花,準備編個花環。
接下來誰也沒再說話,晴明默默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哪怕表面不顯,對方身上有很濃烈的歲月痕迹,而且體冒金光,力量充盈,像是活了幾百年的老妖怪,而且……
為什麼她身上有異時空的能量殘餘?
在晴明眼中,少女滿身的金光上漂浮着暗紅色的碎屑,像被什麼污染了,但污染的力量并不能抵抗她的力量,在污染少女的同時,它也在被少女的力量淨化蠶食。
有趣。
晴明一收扇子,起身準備離去:“那在下就回陰陽寮了,祖母就勞煩閣下照顧了。”
阿梨皺眉:“你不多陪陪她嗎?”
“阿信如果醒來看見你,會很高興的。”
阿梨對這個青年的感官下降了不少,阿信明顯已經時日無多了,作為子孫,不多陪陪老人最後一程,多少有些說不過去。
青年也很是無奈,用扇柄抵着腦袋:“我也想,但祖母每次都會趕着我去,我硬要留還會挨打。”
“而且比起見我,祖母更想見你吧。”青年背過身,聲音越來越低,邁步向門外走去。
阿梨看不清他的表情,嘴角抽了抽。
這祖孫倆都有點别扭是怎麼回事啊?
不過她倒也能理解阿信的心态,老一輩人大多不想因為自己的事麻煩子女,有時候甚至會因為子女請假回來陪伴而感到愧疚,覺得因為自己沒用才拖累了孩子們。
隻是想念不是假的,哪怕再怎麼不想麻煩孩子,心裡還是會期盼孩子回來看看自己的。
越老,越害怕孤獨。
阿梨看這偌大的宅院就阿信一個老太太住着。寂寥啊……
傍晚時分,阿信才悠悠醒來,感覺自己身體十分舒服。
“大人又對我用術法了吧?”阿信感受着自己難得輕快的身體,反而嗔怪阿梨:“我一把老骨頭了,對我用這些力量做甚啊?浪費。”
阿梨無語了一會,把編好的花環套她頭上:“你對你孫子這樣就算了,我可不吃你這套,我閑,有的是力量,這算什麼。”
阿信的身體确實快到油盡燈枯了,她在怎麼注入驗力都是沒用的,隻能緩解她死亡過程的痛苦。
阿梨又給她施了個輕身咒:“我在,你狀态要好,不然讓我多沒勁啊。”
“總不能你躺裡頭,我坐着,我們倆幹瞪眼吧。”
“大人真是……”阿信無話可說,她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态不好,如果一直病恹恹的也隻會掃興,對阿梨為她減輕苦痛的行為也不說什麼了。
她不想在最後的時光裡還看見大人落寞的眼神。
用完晚飯後,二人結伴在院裡散步,聊着天上的星星,聊着過去的趣事。
“對了,夜叉丸怎麼樣了?”阿梨突然開口,把阿信問的猝不及防。
見對方突然變了臉色,阿梨心中的另一個猜想得到了驗證。
“夜叉丸……”
“夜叉丸不見了。”
阿信艱難發聲:“他在大人消失後到處找你,最後也失蹤了。”
她當時也派人去找了,可是不便利的交通還有危險的地貌環境都是阻礙,她也束手無策,最後隻能放棄。
阿信小心觀察着阿梨的面色,生怕她會悲傷,最後隻聽見大人清冷的聲音。
“找不到就算了。”
“你盡力了,阿信,謝謝你之前的堅持。”阿梨盡力安慰着愧疚的阿信,世事無常,諸法無用。
難怪她到這裡這麼久都沒有感應到夜叉丸。
唉。
阿梨不打算去找,和之前阿信放棄尋找的理由一樣。
這個時代可是一條稍微湍急的河就可以讓一對戀人永遠無法見面的,在這個訊息不發達的時代,她又能去哪裡尋找呢?
而且她能感覺自己呆不久。
阿梨教給夜叉丸的生存技能不少,他一個阿爾塔納總不能在外頭被自己餓死吧?那可就太可笑了。
二人又在月下說了好一通話,阿信擡頭望着星星,感歎道:“老了,真的不中用了,都看不清月亮了。”
阿梨看了看她,在阿信的驚呼中用風托起她,帶她來到屋頂,拉着她坐在屋脊上。
“現在呢?有沒有看清一點?”
“哈哈,謝謝大人。”阿信沒說自己看見,也沒說自己不能看見,隻是擡着頭,望着那模糊的月亮追憶。
“還記得初遇大人那年,我還很年輕,大人也是這樣帶我們在屋頂上看巨鲸呢,那是我一輩子都難以忘記的景色,這麼些年,我還會夢到那一夜。”
“大人,等我死了,可以請你親手把我埋回神社嗎?”
“那裡是我新生命的開始,我想在那裡結束。”
阿梨無言,隻無聲的望着她。
良久,她才緩緩開口。
“……好。”
“時間不早了,大人,我們回去休息吧。”老太太一點也沒有愁緒,拉着阿梨的手迫不及待的想回屋:“今晚我們倆一起睡,我還想和大人說說話。”
這次可沒有夜叉丸打擾了。
“好。”阿梨無奈失笑,任由着阿信拉着自己,乘着風安穩落到地上。
一夜安睡,就是阿信壓在自己胸口的胳膊讓她有點呼吸困難。
隻是一大早府裡就不太安穩,院子外面有打鬥的聲音,還冒着各種顔色的光。
阿梨囑咐過來侍奉的井村夫人好好照顧阿信,就一個人出去探查是出了什麼事。
遠遠望去,能看見前廳裡身着藍白狩衣頭戴黑色高帽的兩名英俊青年正在鬥法,召喚出自己的各類式神,使出五花八門的陣法往對方身上招呼。
阿梨看着他們身邊的式神,流出了羨慕的口水。
阿梨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多式神,有可愛如貓的,有身姿威武殺氣騰騰的。
好多式神,他們怎麼做到的?為什麼有那麼多式神願意被他們驅使?自己長的也不比他們差到哪裡去吧?力量也不比他們差,為什麼沒有式神願意和自己簽訂契約啊?
阿梨又走近兩步。
“好恐怖的力量!”
“嗚嗚,是,是死神來了嗎?”
“好害怕,好害怕!”
察覺到她的靠近,青年的式神們都同時停下了動作,紛紛揚揚的縮回了自家主人的召喚空間裡,隻有幾個大妖還勉強站在那,沒有像那些承擔輔助工作的弱小式神一樣縮回去。
阿梨面無表情:“……”
又被式神讨厭了,心痛。
兩位青年陰陽師明顯也注意到自家式神的異狀了,看向站在前廳門口的阿梨。
“你……”晴明剛想說什麼,就被自己的好友兼對手打斷。
“好面生的姑娘,好強的氣息。”陌生青年并不在意少女的冷面,直面阿梨走去,圍着她打量:“不過姑娘把我的式神都吓跑了,害的我和晴明難得的鬥法都泡湯了,打算怎麼賠償我?”
阿梨懶得理他,眼神投向晴明,示意他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