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右蹲坐在人行道緣一個石墩上,左手夾着煙,右手舉着手機。說話的間隙裡人民路上的車輛川流而過,晚高峰過了,紅白車燈還是閃成一片。面前有個推嬰兒車的母親經過,裴右把腿縮回來讓出過道,左手順便把煙灰抖到地上。謝陽在錄入檔案,他周圍看,背後内巷的拐角還亮着燈。
遠處江邊的辦公樓巨大的電子屏幕上顯示着“21:14”。謝陽記下那三個人的電話号碼,和他們提供的幾個名字。裴右挂斷電話,他把煙頭在路邊垃圾桶上摁滅,站起來,把手插進褲袋裡。市政的灑水車從跟前開過,喇叭裡放着晚間新聞。
“……浣江大橋北往南方向有兩輛轎車追尾,車速緩慢。台風預計将在三日後經過C市,天文台發布暴雨預警。電信詐騙團夥落網,公安局提醒市民,使用電子支付時注意信息安全……”
車子灑着水霧,慢悠悠從他視野中開了出去,晚間新聞結束,喇叭裡轉而開始放生日快樂歌。他拿出電話,撥通了一個号碼。一陣忙音之後,對方接通了:“喂,怎麼了?”
“你是不是有個交警大隊的朋友?”裴右聽見自己的聲音和汽車聲混在一起,“能找他們借交通事故記錄嗎?”
“不是,私下。”
“半年、全市、電動自行車。”
電話裡的人問他什麼事。裴右心不在焉地敷衍,夜晚的風帶走衣服裡的汗。對方發現沒什麼用,答應了下來,快要挂斷電話時,裴右突然出聲:“哎。”
對方停了下來。這時一對年輕的父母帶着孩子從他面前走過去。
“你媽媽怎麼樣了。”他問。
那邊歎了一口氣,開始說起來。裴右一邊聽,一邊随口回複。電話打完了,他把手機揣到後褲袋裡。一個穿橙色外套的年輕男孩在他不遠處,捧着一碗米線靠在電動車的坐墊上嗦着。他沿着出來的路走回小巷。
車流聲被他抛在腦後。原來停滿了電動車的岔路口現在空了,對面就是那家咖啡店。兩個空窗框用木闆堵上了,裡面透着微弱的光線,有人站在桌子上擦燈管。
裴右看了一會。空地周圍,幾輛缺了輪子或鍊條的自行車歪歪扭扭地扣在欄杆上,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店面後方丁鈴當啷,聽着像提着塑料桶出去倒垃圾了。一時間,巷子裡隻剩下城市各個角落中被擠壓失真的白噪音,落進耳朵裡像粉塵,就像那些落在自行車上的灰一樣。夜幕下城市終于露出了疲憊之态。
裴右不再四下打量,轉身走出了巷子。
第二日問話持續了一整天,九個證人都提供了詳細的證詞,除去相互沖突的部分,事件已有了大概的輪廓。
這場鬧事最初要追溯到他們一位同鄉,劉進平身上。他今年三月初在交通意外中重傷,不到半個月後去世了。和他生前走得近的幾人覺得,既然劉進平在送餐路上出事,按理說算工傷,醫藥費應該由公司出。他們先找了直屬的配送站站長,後者上報後石沉大海。他們不認識公司管理層,隻能打投訴熱線,随即在不同部門間被踢來踢去,始終無果。
于是5月8日上午九點,他們叫上熟識的同鄉來到工平路,要管理層給個說法。到場的人越來越多,兩點左右,有員工出來趕人,他們堅持不走;三點半,有兩人看着像管理層的人出來了,讓他們冷靜一點,說董事會都知道了,承諾會給一個答複。當時有人想讓他們當場留字據,做書面承諾,對方沒答應。兩邊拉鋸半小時沒談攏,等到四點,始終等不到後續,就陸續散了。
關于劉進平是怎麼出的意外,有人說是被車撞了,有人說是電動車出的問題,但沒人在當時的事故現場。好幾人都展示了手上和肩上的傷口,但畢竟過去了一個多月,也都好得差不多了,隻能先拍照留記錄。裴右揉了揉眼睛,把打印出來的相片塞進同一個文件夾裡,如果立案順利,明天他們就有名頭去進一步調查了。
這時鄭局從門外路過,看他在,走來塞給他一沓紙:“哎裴右,這是你們一隊上個月的報銷,你拿好。哦對,”正準備轉身走時又抽出一張紙塞給他,“這是給你的。”
裴右本來已經精疲力竭,居然鬼使神差地瞟了過去,一眼就看到了賬單上的數字。
于是第二天,全市局上下都知道刑偵一隊裴隊長外出抓捕時吃霸王餐,還砸爛了店裡的窗玻璃。當天在崗的人,則有幸旁觀了他在鄭副局辦公室撒潑未遂,被攆到走道上後扒了兩小時門框,最後被一二隊總共十多個人合力架走的全過程。
“葉隊,”周紅月一面整理被弄皺的上衣,一面轉向旁邊二隊的隊長葉宇謙,如果剛才他沒在,這事估計還得遲一個小時收場,“這事我們要給葉局講嗎?”
葉宇謙長歎一口氣:“不用了,老頭說他明天不回來了,沒臉見别的幾位局長。”
“……”周紅月吓得打了個嗝。
葉宇謙又咳嗽一聲,拍了拍他肩頭:“他也就是說說。你放心,這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早習慣了。”
周紅月看着葉隊的背影,覺得他很可能會因為思慮過度而早秃。
速亦達一直沒給回複,對待調查的态度也暧昧不清。謝陽之後做了幾次回訪,留了雇傭合同和聊天記錄的檔案。但就算有之前的調查,到目前為止,也隻能算民事糾紛。董事長墜樓的案子想要推翻重來,還看不見什麼希望。
“您好,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
周紅月又挂斷了一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