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右想了想,點開了中場休息的錄像。
沒什麼重要的事情,參會的人在會場邊休息攀談。鏡頭時不時抖動一下,應該是拍攝的記者在調試設備。裴右數了一圈場内穿橙色外套的人頭,發現劉進平不在。
他倒回到中場休息的開頭,也找不到劉進平,看來他上半場一結束就出去了。鏡頭隻拍到側門進進出出一些人影,應該是去上廁所,進度條走了過半,劉進平還是沒有回來。
劉小魏也跟着其他幾個配送員代表從側門出了去,裴右沒多留意,等和他一同出去的人都回來了之後,見他仍沒出現才意識不對。場内另一側的公司高層在喝水,有幾個記者站在不遠處拍照。就在他們放下相機的那一刻,劉小魏從側門進來了。
他跌跌撞撞地跑進來,然後猛刹在門邊。附近的工作人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劉小魏置若罔聞,在門口站了好一會才終于想起來往裡走。他一路走過了配送員代表們,走過調試設備的攝像記者,走向了張富民一衆人。幾個四五十歲出頭的高層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才像突然驚醒一樣,連連道歉折返回去。
裴右仔細檢視了一遍在場的人,仍然沒看到劉進平。
會議沒過多久就開始了。裴右等了10分鐘,劉進平才從後方的黑影裡走到了前方坐下。除了幾個離席的公司管理層外,他是唯一遲到的人,但因為還在發言環節,所以沒有人關注到台下的動靜。他弓着身從劉小魏面前經過,劉小魏低着頭,沒有看他。
自由提問環節開始,參會的記者争着發問。有好幾條問題指向了員工代表,從工作的危險系數,再到數據造假和惡性競争,各家媒體顯然有備而來。劉小魏一直坐立不安,目光頻繁地落向側門的方向。劉進平好像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多朝他看了幾眼,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問答環節持續了一個半小時,在六點十分結束。張富民首先站起來,和到場的員工代表握手。劉小魏的手抖得和篩糠一樣。
裴右打開了中場休息的錄像,把進度條拉到了劉小魏出門到回來中間的那一段。
張富民不在會場内。
他眯起了眼,略一思索,起身抓着車鑰匙出了門。
晚上九點半的賓館外仍然車水馬龍,金色的霓虹燈光從高處順着燈帶緩緩流下。裴右倚在車門上,翻動着手裡的記錄本。
看管車庫的小夥九個月前剛來,除了剛來時幾個月站過早班外,其他時間都是晚班。由于有重要活動,1月30号那天他被要求提早到崗,所以是下午4點多到的這裡。因為要去衛生間換工作服,他在車庫繞了一圈,才回到了值班室。在經過遠離電梯廳的一排車輛時,他看見一個穿橙色外套的人影在車輛的陰影間一閃而過。
他有停下來看了一眼,但因為還沒換上工作服,加上對方看起來沒在給車子動手腳,就沒走過去了解情況。他知道橙色外套是速亦達配送員的制服,猜想那人隻是工作間隙打電話,所以才顯得有些鬼祟。
裴右給他看了兩個事故死者和劉小利的照片,小夥認出那人是劉進平。離開前裴右多問了一句,為什麼覺得那人是在打電話,小夥努力回憶了一下,說對方講的是方言,他聽懂的不多,隻有一句“我們這種賣苦力的,在這裡能有什麼依靠,就當它過去了吧”;還偶爾聽見了“撞死”之類的字眼,就覺得應該是哪個人遭了車禍,他在勸一個老鄉,畢竟外送是個高風險的職業。
裴右合上了記錄本,打開門坐進了駕駛室。副駕駛位上攤開一沓打印紙,他翻出成春永第一次給的照片,隧道口的幽暗光照下,燒焦的屍體呈現出一副扭曲的姿态。他再翻過一頁,是劉小利失事時的現場圖片,突然意識到之前怪異感的來源。雖說焚燒緻死時因為劇痛而掙紮,也會呈現出誇張的蜷曲,但這具屍體的扭曲,是像一條可以任意擺弄的抹布一般,好像可以随心所欲地擺成任何形狀。
他撥通了嶽超風的電話,對面聽起來像剛輸了一把,火氣特别大:“下班時間不接電話!天王老子找也不行!”
“急事,兩分鐘。”裴右置若罔聞,顯然已經這麼做過很多次了。話筒裡嚷嚷着“有事起奏無事退朝”,他手臂環抱胸前,盯着前窗外開過的車輛:“我問你,重大車禍的死者,骨折位置一般怎麼分布?”
“那得看是在哪被撞和被什麼撞的啊,比如說貨車和轎車的高度就不一樣,飛出去和卷到車底的肯定也不一樣。大面積拖擦傷基本就是有輾軋的情況,骨折的話你要看它的斷裂線,一般都和撞擊位置有關,背面或者側面……”
“顱骨呢?”裴右看着攤開在座位上的照片,頭顱的形狀像是凹下去了一個坑。
“頭着地的情況也有,你要分析它受力位置,還有運動路線……”嶽超風一開講就停不下來了,直到另一個聲音喊他回去,他沖着遠處哎了一聲後朝着話筒說:“不說了,我師弟喊我打下一輪,你那個,有什麼新案子就自求多福吧,我相信你的眼光!就這樣,拜拜!”
咔的一聲後電話轉為短促的忙音。裴右放下手機,凝視着那張一年前的照片。軀幹收縮成幹癟的一片,肋骨和脊椎很可能有多處斷裂;雙腿形狀基本完好,但手臂蜷起成一團。如果是普通騎車摔倒,不可能摔成這樣。他的視線又回到了凹陷的頭部上,損傷的位置橫跨前額和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