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擊打響起,然後第二聲、第三聲。劉小天壓根不敢動,橋洞下沒有光,他不想去理解對面發生着什麼。也許他該去呼救,也許他該沖出去制止他們。手機上的定位怎麼也校不準,他徒勞地看着光點飄在幾十米外,水泥橋墩上的污漬,路牙上的一隻死老鼠,車頭撞凹的一塊缺口……電子鎖突然發出了一陣樂音:車停太久自動鎖上了。
全身毛孔瞬時張開,冷汗像河一樣奔流而出。他按下了開鎖,左腳踏在腳踏闆上,久站不動的酸痛讓他幾乎摔了個跟鬥。腳步聲從斜刺裡突入,他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猛推一把摔在了地上。餘光裡是一個瘦弱的身影,不知怎麼爆發出這樣大的力氣,奪過了他的車。劉小天掙紮着從地上起來,他後尾箱裡還有沒送到的單子,跛着腳去追,一陣強光從洞口照了進來,把來人的臉照得透亮,他揚着手,風把他身上的衣服吹得鼓起:“媽,我們走……”
劇烈的撞擊把玻璃崩裂成百千片,劉小天睜着眼,車頭燈刺眼的白光在他眼底灼燒出兩個洞。馬達當即斷了電,車輪插在半空中徒勞地轉動,他看見一地橫流的黑水,像極了暴雨下裂開的排水管道,有一個人形落在了他的不遠處。
是一張和他一樣年輕的臉龐。
凄厲的女聲哭喊着向他求救。那是張妝糊成一片的臉,她拉着他的外套,對他來回喊着一句話。叫救護車,對,要叫救護車,空白的大腦終于轉了起來。他手忙腳亂地掏手機,找遍了身上的口袋,才想起在車上。他掙開拉住他的手去找,膝蓋在發軟,從未記得有一條路能這般坑窪、這麼難走。他站在了彎折的車架前,引擎聲從身邊經過,他回過頭,看着那被撞花了車頭和擋風玻璃的轎車,從不遠處躺倒的人影上碾了過去。
那聲音從此夜夜在他的噩夢中萦繞不絕。一夕之間,他與他前十九年的人生一刀斬成兩段。十九歲的劉小天被自燃的電動車燒死在橋下,餘下的他被剝除了過去的痕迹,放進了本屬于張恪的未來裡。死亡證明隻有一張薄紙,他的名字和那個不成人樣的男孩一塊,消失在了焚化爐的火焰中。他的憧憬還沒見到太陽,就被拖入了永無止境的黑夜裡。
沒有人知道。全市的媒體不約而同緘默不言,好像夜幕下無事發生。唯一一家登報的報紙,把事件定性成電器老化失火的意外。發布會上提到的上市計劃被延後,速亦達召回了電動車進行排查。無人發現一個小配送員的消失,就像無人知曉浣江水下的漩渦張開口,将一個又一個溺亡者吞入腹中一樣。
張恪還活着,死去的是劉小天,這條謊話一遍遍刻進他腦子裡。那位太太每次見他時臉上隻有扭曲的憎惡,但在數次崩潰後,她似乎已經讓自己相信了,她的兒子無事太平,橋底下發生的不過是一起普通車禍。市區一間破舊的公寓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他不敢抛頭露面,否則任何房間裡的東西,都可能随時落在他頭上,當張富民來到的時候。
他從來不知道張富民會在何時出現,何時發怒。一次猝不及防的爆發,他在地上發抖,他隻是到街對面吃了一頓飯。砸爛的挂鐘指針還在走,他戰戰兢兢地看着踏過來的那隻腳,頭頂上飄下來那個聲音:“張恪啊,我跟你說過什麼,還記得嗎?”
他想說話,但哆嗦的嘴唇吐不出一個字。他怕,怕對方看穿了他,在便利店裡是懷着怎樣的心情,一瞬不瞬地盯着滑動的玻璃門,戒備着可能出現的熟人面孔,卻暗暗希冀這真的發生。那天幫他收場的是一通電話,接起的一刹那張富民搖身一變,又成了那位嚴肅敬業、受人尊敬的董事長。房門在他離開的身後合上,許久許久,劉小天才從地上爬起來。
窗外驕陽似火,他走上了窗台,車流聲喧嚣不止,卷起的煙塵撲面而來。結束吧,一個聲音說,隻要閉眼不去看,再伸出腳,很快所有的痛苦就都能到頭了。心髒猛烈地鼓動着,他探出上半身,一陣眩暈卻把他拉了回來。劉小天踉跄着沖進廁所開始嘔吐,他想起了高架橋下的那具屍體,那個男孩有着和他相近的身形和歲數,在方才的瞬間他重疊在了柏油路的上空。
眼淚和鼻涕在酸水的刺激下流了滿臉,他跪着,渾渾噩噩地直面着自己制造的這攤狼藉和荒誕。終于,他屈服了,拿過了那台屬于張恪的手機點了一份外賣。像是過了很久,屏幕亮起,電話裡一個縣城口音的聲音傳來:“張恪先生對嗎?您給的那個地址,我找不到門牌号,您附近有沒什麼地标啊招牌啊,可以方便認出來……”
話筒另一端的聲音還在繼續,劉小天卻哽咽了。他嗫嚅道:
“……進平叔,是我,小天。”
電話另一端沉默了。劉小天告訴他可以把訂單放在大門口,對方挂斷了電話。忙音在話筒裡一頓一頓地響,劉小天木然地看着屏幕,那上面可以看見剛才的号碼。他下樓,出門前穿上了外套遮住身上的傷痕,鐵栅門外穿梭來去的全是橙色的身影,手捧方盒的徽标湧動着,像浪花的泡沫飄在海面。都是不認識的面孔。
他把電話背了下來。一切照常,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他過着一如既往卻不屬于他的生活,沒有再聽見熟悉的聲音。某個初冬的清晨,密集地雲平鋪在天空上,他偷偷下樓,這個時候人們還在睡夢中,青黑的格栅後閃動着一抹褪色的橙黃。他心中咯噔一下飄過什麼,迎着那個身影走了上前。
“小天?”對方不确定地喊了一聲。
“進平叔,是我,我是小天。”他回道,幾乎一字不差地重複了一遍。
“你……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劉進平像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我……不是我。”他說不清,一會指着自己,一會指着遠處,“我沒給撞死。”
“撞死?”劉進平顯然很困惑,“……不是燒了嗎?”
劉小天拼命搖頭,像是為了讓對方相信:“不是,是撞的,撞了之後才燒的。”
劉進平突然懂了。
“你……”他的牙齒咯咯作響,“那,橋下那個人是誰?……你變成了他?”
劉小天想點頭,但脖子僵硬得點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