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一夜如走馬觀花。他把屍塊用送餐的保溫皮箱裝起,連箱帶車放進了轎車的尾箱。屍體已經碾碎成了塊狀,他需要做的隻是借着雨水清理現場。十來二十分鐘的車程,他來到了速亦達總部的樓下。把電動車停在另一條路上後,他拿起了那個拉得嚴嚴實實的箱子,從側門走進了後樓梯。無數個提着紙袋的白天,他在這仿佛永無盡頭的樓道裡跑着,這座水泥的囚籠從四面八方壓迫着他。低矮的天花,狹小的台階,生鏽的金屬護欄,一層一層,螺旋而上……他撞開了天台的門。
涼風吹進了他的衣領,他朝着圍牆邊緣走去,打開箱子,那輛因撞擊而損毀的車停在視線的正下方。
他把裡面的一切統統倒了下去。
第二天,他混在早高峰的人群裡出了門,趕在商鋪開門前騎車回到了那片空地上,把它停回了後巷。皮箱的内側他用水清洗過一遍,車架上的灰塵都沖掉了,看起來和其他的、在這裡淋了一夜雨水的車沒有區别。沾血的外套和衣物他脫了下來,扯碎後混在生活垃圾的塑料袋裡,背後店鋪的餐館店主們不會再拆開它們,會把所有袋子一起扔掉。做完這一切,他回到家中,電腦還開着,上面是一直亮着的遊戲界面。他躺了下來。
九點半,桌上的座機響了。他接了起來,聽見了屍體被發現的消息,以及來自區公安局的傳喚。十一點出頭,他清理好屋裡可能的證物,抵達了公安局門外。審訊的過程中時間平穩地流逝,他不怕,相似的情景他在過去的半年已經曆了很多遍,在張富民打他,威脅他的時候。他隻需要把神志從這個軀殼裡抽離出來就行。離開公安局後,他選擇徒步走回家。起點到終點并非直線,他繞過了人民路上延伸向内的巷子,早上關着的店都已重開了,他往那個方向瞟了一眼。
停在後巷的那輛電動車不見了。
心砰砰地跳了起來。他扭頭疾步走開,把巷子裡的一切甩在僵硬的脖頸後。警局沒有再找他問話,但他焦躁難耐。那輛車不是進平叔的,那是誰騎走了它?他是否發現了異樣,有沒有聽說新聞裡的事故,有沒有聞到皮箱上的腥味?電話已很久很久沒再響起,他仍寸步不敢離開家門。一日日過去,終于有一天,他推開了門,第一次在這身屬于張恪的打扮裡,回到了那條後巷。
巷子裡停着三兩車輛,其中一架靠在盡頭,一如幾天前的位置。他跨過地上的垃圾,車的主人可能沒有離開多久,記錄行車裡程的手機還留在車頭的基座裡。他瞥了一眼,而後小心翼翼地用腳把地上的雜物擡起,想要檢查下面被清洗過的血迹。咔哒一聲掉下來一個物件,上面顯示着行車裡程的統計。
是一台手機。
一個電話突然打了進來,聯系人名字是“劉三金”。心髒在這一刻幾乎驟停,他一個慌亂踢翻了機身,電話自動挂斷了。記憶裡的畫面突然展現在眼前,許久之前的晚上,劉小利把車停在了他旁邊,伸出手在這台手機上劃着。車是劉小利的,手機也是。他被吓得渾身寒毛豎起。腳步聲從巷口傳來,他驚慌失措地把手機扔進保溫箱,閃身鑽進高樓的縫隙。
外面陽光猛烈,他奮力地向前擠,幾乎是沖出了豁口。空地上的橙色電動車在陽光下發燙,是再熟悉不過的場景。他深吸氣,朝着路邊的店鋪走去,他今天隻是來買飯的。一個人影從天而降。
聽到“市局刑偵隊”幾個字後他的心沉到了谷底。這位名叫裴右的警官有着吊兒郎當的外表和鷹一般的雙目,那淩厲的眼神幾乎讓他丢盔卸甲而逃。他顫抖地跟在對方身後進了門,廚房門半開着,那警官點了醬油炒飯和五花肉。菜上桌的一霎,他便意識到:完了。
他知道這樣不行,會露餡,可咽下的每一口,看見那白花花的肥油的每一次,對他來說都比酷刑更漫長。對方吃完了,撇下他一人揚長而去,走之前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劉小天放下筷子,許久許久,從座位上起身。一個身影從斜後方走來,是那個紮着雙麻花的女孩,那個給他拿咖啡的女孩。他突然把桌子整個掀翻在地。
尖叫聲,掉落聲,破門而入的嘎吱聲,一個人擋在了他面前。他瞪着她,那張熟悉的臉每日都出現在吧台的後面,他吃過她做出來的無數頓飯。他無法相信,他不明白為什麼事情會急轉直下,為什麼她認識警察,為什麼她會容忍他們把店鋪當作審訊場。一個聲音在腦子裡響起,沒用了,一切都沒用了——他掄起拳頭砸了下去。
把一切都結束吧。
四隻手将他合力按到了牆上。
漫長的監禁和審訊,想不出該如何回答的時候,他隻一遍遍說着不知道。審訊員換了一撥又一撥,那張熟悉的臉隻出現在門外一次,而在他憤怒地盯着她的時候,她的表情隻有漠然。他不明白,不明白她是否感覺到了他的氣憤和不解,以及藏在怨恨下的恐懼。幾天之後,那位太太終于撐不住招了,陰差陽錯卻又像注定了一般,他被釋放了。
從警局出來時他看見外面陽光耀眼,耳畔車水馬龍喧嚣。他不再是任何人,他将被所有人遺忘。不會有人再想起一年前的事故,所有知曉的人,都已永遠地閉上了眼,或将它從記憶裡删除了幹淨。他收拾好了行囊,火車站裡的人像流水,報站的廣播從頭頂飄落,他不知自己将漂流向何方,向哪個出口而去。
他朝前方望。一個人站在不遠處。
那個漫長的黑夜,終于走向了終結。
【真相的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