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想着,如今這般,阿姐不用遠嫁。哪怕長公主瞧不上他,隻要不鬧出大的事情,在外面過得去,便是最好的局面。
他哪裡會想到,他會如此地心悅這位公主,隻要能得到她的垂憐,他願一輩子唯她馬首是瞻。
範希儀就沒想過這輩子會成婚,她自小習武,此生願同守關的平陽公主一般,守衛靈州。她覺得桓平渡這人性子正直、做事周到,做同僚是最好不過的,但做夫婿,未免有些無趣。
幸好,這樁婚事過幾年可以退掉。
若說這兩樁婚事有誰是真正滿意的,自然是桓允舟。
一想到他和洛娘定了親,他簡直激動到戰栗。他曾以為,自己将卑劣的心思掩藏得很好,以同僚或是兄長的身份守在洛娘身邊他已心滿意足。
他從未想過,低賤如他,也可以這世界男女最親密的身份同洛娘聯系在一起。盡管隻是名義上的。
但這意味着,至少在長安的日子裡,為了掩人耳目,他可以在人前同洛娘像未婚夫妻一樣相處。可以扶着她的手下馬車,感受她的手搭在他手心的重量。
甚至,說不定可以牽着她的手走在西市人聲鼎沸處。他一隻手牽着她,一隻手拿着她買的各色西域玩意,聽别人說這一對男女好相配。
桓允舟,字平渡。範希儀,乳名洛娘。這兩個沒有任何相似點的名字,此時想起來都是那般相稱。
他本不叫桓允舟。或者說,他本沒有姓。
他是軍中營妓的孩子,他生母是個可憐人,弄不清楚他的生父是誰,給他取了乳名叫松奴,但很久沒人這麼叫他了。
六歲那年,他生母病死了。他跟着火頭軍幹雜活,混口飯吃。直到八歲時,一個十四歲的新兵因他送飯時晚了些,一腳向他踹來,他竟紋絲不動。
那士兵深覺丢臉,竟欲打他巴掌。他擡手擋住,放下手的力竟然将那士兵推了個趔趄,士兵往後退了好幾步才穩住。那士兵大怒,雙手并用将他推倒在地,騎在他身上打他。
他不敢還手,結結實實挨了好幾下。這不過是他平常過的日子中再普通不過的一頓打。
他知道,反抗會讓人打得更厲害。受着吧,那人總有打累的時候。
這場沖突被人攔住了,是當時才五歲的洛娘。
他從小就看着洛娘在軍營裡進進出出,看着那些連正眼都不會給他的将軍們把她舉得高高的。
他知道,這是命。
洛娘是将軍的孩子,生來高貴。而他是奴,是營妓的孩子,天生低賤。
他從未想過那個被将軍們抱在手上的白玉團子會為他說話,她看到了全程,斥責了那個打他的新兵,還問他疼不疼。
自他的生母去世,很久沒有人問過他疼不疼了。
他的苦痛被身邊人視為理所當然,營妓的孩子還想在軍中過什麼好日子呢?
有口飯吃,能活着,已經是被善待。
但當她慢慢走過來想牽他起來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在她那白玉般皮膚的襯托下顯得那麼黑。靈州很少下雨,炙熱的太陽把這裡的兵士都曬得黝黑。但洛娘怎麼也曬不黑,像個白玉做的人,又像是天上的月亮。
後來有一小隊長見他身體底子好,默許他和士兵一起訓練。九歲那年,他在軍中比武裡就赢過十五歲的新兵。當時他的養父還隻是軍中的一個校尉,成婚十幾年沒有孩子,決定收養他。
他剛到養父家的那天,養母就查出兩個月的孕事,後來生下一個女兒。如今已經十二歲了。
桓家一家都認為是他為桓家帶來了福氣,養母才能有孕,人人都待他很好。
再後來,養父嶄露頭角,一步步成為朔方兵馬使。他也讀書習武,終于和洛娘成為同僚。
——
坊間傳聞,胞妹已經被許給了雄踞一方的節度使之子,齊王向來謹慎,不願聖人猜忌,雖身體還未好轉,還是向皇帝求了一位五品小官家的女兒為妻。
齊王的未婚妻程三娘子素有才名,好天文知地理。旁人不知這其實是一樁從了他心的婚事。
已是深秋,距離沭陽長公主李清壁的婚期隻有兩個月。
這個冬天,她就會嫁給還不滿十六歲的驸馬,去未曾踏足過的邊疆,過她未知的下半生。
為了同未來妻子見一面,李懷讓妹妹邀程三娘子往西市見面。
李清壁前幾日才經過冗長複雜的婚前禮,聖人将她的封号改為“靈安”,寓意靈州安甯,食邑三百五十戶。
為了準備婚前禮,她好些天沒有睡好覺,這幾日精神都不大好。
但眼見兄長定親之後病情有所好轉,她也很重視兄長和未來嫂嫂的見面。
程荻比李清壁還小一歲,生得白白淨淨,活潑靈動。是她很喜歡的那一類女子,她甚至覺得自己哥哥在程荻面前或許會過于沉悶。
西市十分熱鬧,西域來的各色玩意琳琅滿目,藍眼睛高鼻梁的胡人操着不太正宗的官話極力推銷。
程荻很喜歡一塊西域披帛:“九娘子,你看這花樣真好看,我在興元府從未見過呢。”
程荻的父親本是興元府一縣令,此次升任京官是因聖人在兵變時出逃興元府,在阻擊追兵時她父親表現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