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雅。
這個如同禁咒般的名字,烙在他心底,封印着一個永恒的長夜。
當它猛地從易琴芳口中說出來,沈清源像被施了定身術般,臉色晦暗下去,無邊的痛意在深處翻湧。
僵持中,紛亂的腳步聲傳來。沈清源擡頭望過去,八分相似的面容,令他産生片刻的恍惚,不自覺地往女人的方向迎了兩步。
但很快,他清醒過來,停住腳站在原地。
安韻是跟着周岐跑來的。他言簡意赅地将事情給她說了,她便知道這回不見血怕是收不了場。
她心裡着急,偏偏住的院子離家祠最遠,一路奔過來,看見沈時昱滿背猩紅,隻覺得喉間沖上來一股鐵鏽味。她走上前顫抖着伸出手,卻又不敢去觸碰。
剛想說話,就是一陣猛咳,瘦削的肩膀抖得像秋日枝頭的枯葉,周岐趕緊将人扶到一旁坐下。
經曆剛剛一番折騰,沈清源臉色很不好看,對着安韻還是強壓着情緒:“你怎麼過來了?回去吧,待會兒又該哮喘了。”
“我沒事,”安韻好不容易壓住咳嗽,搖了搖頭,鼻音還有些重,“姐夫,時昱縱然再有不對,你也不該下這麼重的手啊。”
“你們個個都來勸我,怎麼不看看他做了什麼混賬事?”
沈清源話音剛落,就聽對面坐着的易琴芳冷哼一聲。
擔心自己老母親又重提舊事,他話鋒一轉,換了個說法:“别的不說,就算不論家世,那個陳泱,是什麼好姑娘嗎?我聽清河說,網上跟她傳绯聞的男人可不止一兩個。”
聽見這話,一直沉默不語的沈時昱強忍着痛想争辯。安韻見了連忙把話接過來:
“都說是绯聞了,那網上的東西能全信?陳泱是個好姑娘,出身也好,隻是姐夫你不知道罷了。”說完這話,安韻使了個眼色,周岐立刻心領神會,将一早準備的背調資料遞給沈清源。
“陳泱是我和老太太都見過的。小姑娘人美心善,性格乖巧又懂禮數,誰見了都喜歡。”
狐疑地接過文件夾,聽到這話,沈清源斜瞟了她一眼:“你們什麼時候見的?”
“你和二哥那時候忙着集團的事情,所以不知道。泱泱是時昱的第一個病人,那兩年經常往來這裡。”
沈清源一邊聽她說,一邊翻看着手裡的資料,表情漸漸松動。
易琴芳見狀便讓周岐去把沈時昱扶起來,緊跟着安韻的話補了兩句:“她父親單鶴鳴是首屈一指的國畫大師,你爸生前喜歡他的畫,還時不時叫到家裡來聊天。後來聽說這小姑娘身體不大好,就說送來讓時昱給瞧瞧。說起來,我們兩家也算有淵源。”
一目十行地看完以後,沈清源将文件夾撂在桌上。聽了這話面上也沒什麼表情,隻是卸下手腕上的沉香串盤了起來,目光沉沉地看着沈時昱。
安韻見沈時昱雖然坐着,往日勁挺的腰身此時因為劇痛而微微佝偻,手握成拳撐在兩側扶手上,眉心緊鎖,汗水不住地往下流。
剛剛撞進眼底的那幕血紅又在腦海裡浮現,她的心揪成一團,說出口的話就多了分責怪:“時昱向來謹慎沉穩,更何況是自己的婚姻大事,他又怎麼會胡來。姐夫這次是你武斷了。”
沈清源輕哼一聲:“就算像你們說的,陳泱本質不壞,家世勉強匹配。那又如何,她那個職業,要怎麼做他夫人?沈時昱我問你,你選的這個人會為你犧牲她的事業,為這個家族犧牲她的理想嗎?”
犧牲?他也配說這話!
沈時昱倏地擡起頭,眼底猩紅一片。
他聲音嘶啞,一字一句像冬日突然斷裂的冰棱,砸在地上,碎裂聲穿透整座祠堂:“我才不要她犧牲。我隻要她長長久久地陪着我,而不是被一個身份逼得自我了斷!”
此話一出,在座的人臉色都變了變。莫名的,大家都明白,沈時昱口中的“她”不是陳泱,而是安雅。
安雅的死是沈家的不可說,是橫亘在父子倆之間的天塹。
誰也不提,這位郁郁而終的家主夫人如何被愛情困死,錯付一生。好像不提的話,日子還能過下去。
如今瘡疤被揭開,沈清源才頓悟,沈時昱恨他。這麼多年,一直恨着他。
意識到這一點,他死死捏緊手串又蓦地松開,像被抽了魂似的,眼睛有些失焦地盯着地面。
易琴芳重重歎出一口氣,強撐起精神收拾殘局:“周邈,叫幾個人來把少爺扶回去,讓醫館的人也趕緊過來。”
說完,她杵着拐走到沈時昱身邊,拿出絲絹給他擦了擦汗,語重心長地說道:
“越大越沒規矩,什麼話也敢在家祠裡說。婚事奶奶給你做主了,安心養傷。養好了來給祖宗上柱香,賠個不是。給你媽也敬一柱,這通胡鬧,她在上面看着該心疼了。”
低垂的長睫顫動,沈時昱苦澀一笑。
她會心疼嗎?她不會的,否則當初也不會扔下自己走得那麼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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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安韻拿了東西來找沈時昱,人已經坐在書桌前了,手邊還堆着一疊文件。他單手撐着額際,臉色因病氣顯得蒼白,寬松的青玉色綢衫下透出紗布的紋理。
“傷都好了嗎,就開始工作。”
“已經結痂了,不妨礙,”取下銀絲眼鏡,他轉了轉發僵的脖頸,“小姨怎麼來了?”
“來給你送好消息,”安韻将手中的桃花心木制錦盒放在桌上,“婚書在裡面,是你爸親手寫的。差個日期,這得問過女方八字,請人算個好時候。”
沈時昱淡淡地瞟了一眼,說道:“麻煩小姨了。”
安韻在對面坐下,倒了杯茶。霧騰騰的熱氣升起,在她眼底氤氲開水光,柔柔地,勾出舊事。
“姐姐之前也有個一模一樣的盒子,收在保險箱裡,我笑了她好久。”
沈時昱沒有接話,她又自顧自地說下去:“時昱,你知道嗎?我們雖是孿生姐妹,我在照鏡子的時候卻不怎麼想起她。倒是看着你,就總覺得她還在身邊。”
看了眼沈時昱,他皺着眉,手指規律地敲擊着桌面。安韻嘴角彎了彎,就連不耐煩時的小動作都一模一樣。
“你這脾氣,真的很像她。看着溫和,其實執拗得要死。姐姐那時是國樂最好的琵琶手,年紀輕輕就做了首席。漂亮,天資又好,業内很看好她。”
安韻說這些話時,沈時昱腦海裡隻有個模糊的身影。消瘦、疏離、沉默寡言。他很少見她笑,也從未聽她彈過琵琶。安韻口中的那個人,令他感覺陌生。
他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不阻止,也不好奇。安韻暗歎一聲,繼續說下去:
“可她的才華啊、前程啊,嫁到沈家就都沒用了。她不能做她自己,她得做沈清源的妻子,沈家的夫人,但她最後還是嫁了。”
“姐姐說,權衡利弊就意味着有得選。可她沒有,無論重來多少次,她的選項裡都隻有沈清源。現在你為陳泱受這些罪,是不是也能明白她?真愛一個人就是沒得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