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至今對停車場那件事心有餘悸，偏偏這位苦主已經好了傷疤忘了疼。她不放心地問：“不然我還是跟你一塊兒去吧？”

陳泱連連擺手，“可别，晏老師沒帶助理，我把你帶上不太合适。”

連她都不讓跟，估計沈先生留下的那兩個大哥更不行了。

文心暗歎一聲，開啟碎碎念叮囑：“那你自己當心些。别在那島上逗留太晚了，看着發船的時間。登船前和我說，我到碼頭來接你。還有啊……”

正說着，陳泱突然擡起頭，一臉嚴肅地打斷她：“文心。”

“啊？”

“愛操心的女人老得快。”

…

渡輪靠岸時，海風掀起陳泱的帽檐，她擡手壓了壓，和晏白玉随意地聊起來。

“紅霓老師和她丈夫在島上有個小劇場，我們可以先去那裡看看。”

她邊說邊下船，沒留神腳下晃了一晃，晏白玉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面對陳泱目光投遞過來的感謝，晏白玉不太自在地松開手，繼續剛才的話題：“你有地址嗎？”

“嗯，我在電影專訪視頻裡找到的，但畢竟隔了這麼久了，不知道有沒有改地方。”

“那走吧，先過去看看。”

自上世紀末開始，上漁村的年輕人便陸續離開，漸漸的，隻剩下年事已高的老人和經久失修的房子。島上野蕨瘋長，碎石遍地，兩三公裡見不到一處人家。

跟着導航走到目的地時，兩人久久地立在門前，疑惑、錯愕、震驚交替出現在臉上。

晏白玉指着眼前的殘垣斷壁，問道：“是這裡嗎？”

陳泱握着手機原地轉了轉，四下張望後，無奈地看向晏白玉：“是這裡。”

“會不會換地址了？再怎麼說，劇場得有個屋頂？”

嚴格來說，眼前這座房子并不能說是沒有屋頂，瓦片坍塌了一半，露出圓木柱搭的屋脊，像被扒了皮的骸骨。

正當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屋内走出來一位怒氣沖天的老人。他頂着一頭亂糟糟的白發，穿着洗掉字的文化衫，端着一盆水就往地上潑。

陳泱趕緊拉着晏白玉跳開，又連連往後退了幾步。

老人灰白的眉毛擰作一團，惡狠狠地嗆聲道：“死開，呢度冇你哋要揾嘅人！”

兩人聽不懂粵語，但也看得懂臉色，這擺明是趕她們走。

陳泱上前想再交涉，就被晏白玉一把拉住：“你說不了粵語，和他也是雞同鴨講。這老人不知是哪裡冒出來的，看着就不好惹，算了吧。”

拉下她的手，陳泱輕聲道：“他應該是紅霓老師的丈夫。”

晏白玉怔了怔，問：“你怎麼知道的？”

“他左手臂有塊圓形的燙傷。”

循着陳泱的目光看過去，老人揮動的手臂上果然有一塊紅棕色的碗口大的瘢痕。

《大夢浮生》是根據尹紅霓的生平故事改編，而在電影裡，她的丈夫郝智仁曾為保護她用手臂擋下一塊燒得滾燙的蜂窩煤。

後來時局動蕩，兩人被迫分離數年，縱然完全失去對方音訊，孤苦困頓，受盡欺辱，也依然等着重逢的那天。當年電影上映時，這段矢志不渝的愛情打動了許多觀衆 。

若眼前這人是郝智仁，那大概率尹紅霓就在這裡。

陳泱試探着靠近了些，嘗試用她撇腳的粵語進行交流：“先生，雷侯。呃，我碟嘿演員。嗯，我碟想，呃，揾，紅霓老西。”

她的語言能力實在談不上好，短短一句話說得七零八落。郝智仁被她的散裝粵語弄得一愣，火氣都消了三分，皺着眉問：“演員？”

陳泱籲出一口氣。她依稀記得電影裡這位祖籍在山東，但不确定是否有改編的成分，幸好幸好。

“太好了，您會說國語。對，我們是演員，專程過來拜訪紅霓老師。”

郝智仁臉上的戒備并沒有放松，在聽到紅霓的名字時，拿着水盆的手下意識地往前格擋：“她不在，你們走吧。”

陳泱沒有放棄，耐心解釋着來意：“老先生，我們沒有惡意，隻是想和紅霓老師聊一聊。方便的話，讓我們見見可以嗎？”

“你聽不懂國語？我說了，她不在！再不走我叫村警過來了！”

說着他舉起水盆作勢要砸，陳泱肩膀一縮，預想的疼痛沒有發生，她睜開一隻眼。

高舉的水盆已經放下，老人強撐的憤怒化作無奈，身形無力地佝偻着往屋裡走，揮了揮手，道：“走吧，别來了。”

陳泱還想追上去，晏白玉叫住了她：“等等，還是先去問問村裡的其他人。老人這樣抵觸肯定是有緣故的。”

她餘光瞥見不遠處圍過來幾個村民，大概是聽見了這邊的動靜。

然而，這些人大多是土生土長的漁民，隻會說粵語，熱情地跟她們一陣比劃，無法得出任何有效信息。

正當兩人以為隻能失望而歸時，站在身邊的村民眼前一亮，一邊沖着她們身後招手，一邊高聲喊到：“阿正，快啲嚟！有明星嚟揾你阿婆！”

轉身見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穿着背心短褲，皮膚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嘴裡斜叼着一根魚幹，一手拿着長長的捕魚網，一手提着個彩色的塑料桶。

“咩明星啊？又喺記者啩！”

他不耐煩地扔掉嘴裡的魚幹，三兩步走過來，待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時，明顯愣了愣，巧克力色的顴骨飛過一抹暗紅。

不自在地移開眼，低聲和旁邊的村民了解情況。

叽裡咕噜一套加密溝通後，他狐疑地看向陳泱和晏白玉，用港普問：“大陸來的？找我阿婆有什麼事？”

陳泱此時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趕緊點頭，“對，我們不是記者，是演員。沒有别的意思，隻是想和紅霓老師聊聊她在粵劇傳承這條路上的心路曆程。”

阿正眉眼冷淡下來，回身往那破屋的方向走，“阿婆身體不好，已經很多年不碰粵劇了，你們回去吧。”

“诶，等等！”陳泱從包裡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走到阿正身邊遞給他，

“紅霓老師不方便我們就不打擾了。這是《大夢浮生》上映十周年的典藏版，或許你能幫我們轉交一下嗎？她的故事激勵了很多人，這份心意希望她能收下。”

男人僵在原地，死盯着她手中的東西，憤怒的鼻息格外沉重，陳泱本能地想往後撤。

她剛一動作，就聽面前的人狠聲道：“這部電影毀了我阿婆的名譽和夢想，你卻要我把這東西轉交到她手上？”

什麼？

陳泱一時沒有理解他話裡的意思，就這樣正面直接迎上阿正的目光。那雙眼裡的怒與恨激得陳泱後脖頸汗毛倒豎，但很快他就别過臉，轉身離開。

“走吧，上漁村不歡迎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