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夏夫人帶着呂均平與呂怡人登門,名義上是來看望夏舜卿的。
呂怡人從王夫人處出來,步履匆匆,沿着龜背紋的地磚小路,繞過今年栽下的一行梅樹,像是要往哪裡去。
突然,她停住了腳步。
在小路的盡頭,身着鴉青色道袍的夏堯臣長身玉立。
夏堯臣朝呂怡人微笑了一下,好像是特意在這裡等她前來。
呂怡人停駐片刻,還是朝他走了過去。走到離他數尺的地方,呂怡人停住了腳步。
“怡姐姐。”夏堯臣稱呼道。
“你是在等我吧?”呂怡人問。
“是。我想你也許有話要說。”夏堯臣雲淡風輕地說道。
對于夏堯臣的善解人意,呂怡人嫣然一笑。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畢竟你在信裡已經說清楚了。我隻是想确認一下。”呂怡人微笑着說。
“正如我在之前的信中所寫,強扭的瓜不甜,所以姐姐的話我十分贊同。如果我爹娘要促成我與你的婚事,我會力拒。”夏堯臣堅定地說。
雖然夏堯臣的承諾很有分量,但一想到夏夫人還在屋裡與王夫人聊天,呂怡人還是放心不下。
她說道:“我娘這次來,大概是要說結親的事情。因為我爹聽說你中了解元,十分歡喜,特意修書回家支持這門親事。我娘應該是被他說服了,連問都沒問過我就做了決定。我和她說過我的意思,但她的脾氣你也知道,根本聽不進去。”
“原來如此,這可就麻煩了。”夏堯臣擔憂起來,“如果隻是我爹娘有此想法,我可以勸說他們改變主意。但假如姑父姑母與他們一拍即合,我的勸說可能不會有效果。”
“如果實在阻止不了,那我隻能離家出走了。”呂怡人說道。
夏堯臣了解她,知道她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于是說道:“我會盡力。辦法總會有的。”
“拜托你了。”呂怡人說。
午飯過後,呂均平幾人來到園子的觀心亭中稍坐。園子的中央有一塊堆起的小丘,亭子正在小丘的頂上。坐于觀心亭中,園中秋景一覽無餘。
幾個人聊起京城中流行的散曲,不約而同地唱了起來:
“一水隔盈盈,峭寒生日暮情。梨花小院人初靜。玉箫懶聽,金杯懶傾,月明閑殺秋千影。夢難成,村舂相應,疑是棹歌聲。”
是楊慎的《黃莺兒·春夕》。
不過這幾個人唱得不着腔不着調,惹得呂怡人莞爾一笑。
呂怡人說道:“這首春夕是半年前傳唱的曲子了,你們不知道最近大街小巷在唱什麼嗎?”
“什麼?”呂均平問。
呂怡人句句唱來,竟是悲憤之聲:
“喇叭,唢呐,曲兒小腔兒大。官船來往亂如麻,全仗你擡聲價。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哪裡去辨甚麼真共假?眼見的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隻吹的水盡鵝飛罷!”
夏堯臣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問道:“王磐的《朝天子·詠喇叭》?”
“是的,這首散曲如今又流傳起來了。”呂怡人說。
夏舜卿領會其中意味,表情也嚴肅起來:“這曲子不簡單,是著名的諷刺宦官之作。如今重新流行起來,恐怕是因為孫公公被判了斬監候。”
“宦官為宮中辦事,狐假虎威者衆,仗勢欺壓百姓的事件層出不窮,地方上礙于淫威不敢說一個不字。一來二去,百姓見到運河上那些官船如同老鼠見了貓。”呂均平說道。
夏堯臣哼了一聲,道:“礙于淫威恐怕說得太好聽,不如說是沆瀣一氣。甚至地方上早就爛透了也未可知。”
缃兒送了茶點和瓜果上來。呂怡人見她依舊風姿出衆更勝往常,便饒有興緻地把她拉到一邊,笑着說道:“原先你在我家時,是我有眼無珠,不識你的古道熱腸。今日可算再見到你,得好好找你聊聊。”
缃兒猜測呂怡人這樣說是因為她曾在夏舜卿挨打時站了出來。衆人對她的這一舉動的評價出現了兩極分化,看不順眼的說她承認錯誤太晚使得夏舜卿白白挨打,或說她有意邀功獻媚;贊賞的又說她敢作敢當、勇氣可嘉,甚至也有說她根本沒有過錯,隻是為給夏舜卿解圍才撒了謊。呂怡人應該就是後者。
缃兒說道:“姑娘過譽了。道觀那晚奴婢出去賞月原本就是不得體的,奴婢之所以說出來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為之。何況二公子不願解釋也為着維護奴婢的緣故,奴婢愧疚都來不及,怎敢當古道熱腸這幾個字。”
“你這麼想可就俗了。”呂怡人有些不滿,“賞個月又能怎樣,為何一定往壞處聯想?世人多過分謹小慎微,可謂庸人自擾之。我才不信像你這樣的人會在意這個。”
缃兒覺得這些話說到了她心坎上。
她從未見過有誰能說出這般離經叛道之語,而呂怡人說來卻似家常閑話,好似理所當然。
她瞧着眼前這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生出了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
缃兒點點頭,道:“姑娘的一番話,真有古人所謂俠士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