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的庭審總是緊張而難熬,西西裡大多數時間高溫幹燥,往往一場判決下來,在場所有人都滿身大汗,因而走廊的牆壁裝有貝殼形的大理石洗手池,供人洗滌汗濕的手帕、清醒頭腦。
艾波來到小巧的水池前,按開黃銅水龍頭,清涼的水流嘩啦啦地自指尖穿過,心頭的燥意稍緩。掬起一捧水,輕輕潑到臉上,涼爽得沁入心脾,毛孔乃至緊繃的神經都舒展開來,艾波忍不住喟歎一聲。
甩甩手,又用手背抹去下巴的水,艾波飛快地跟上瑪蓮娜的腳步,跑入庭審大廳。
庭審即将開始,走廊偶爾跑過急匆匆的法學生,靜悄悄的。修長粗粝的手指觸上貝殼的洗手池,一一描摹邊沿的水漬。
“邁克爾,你要洗手嗎?”
男人收回手,垂落在側,摩挲着指尖的濕意,垂眸掩去眼底晦暗,隻說:“有些熱。”
那軍官抱怨道:“确實,這該死的天氣。洗完趕緊進來,别錯過了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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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波進去時,大廳裡挨挨擠擠地坐滿了人。
法官已經坐在主位,他左右陪審員、書記員面對面坐着,三者的桌子呈半圓形圍繞一張格外大的、帶有柔軟坐墊的單人扶手椅,此刻空置,等待主人的駕臨。
瑪蓮娜在倒數第二排的最裡側,她的丈夫尼諾坐在她身旁,比安奇則坐在他的旁邊,将他們嚴嚴實實地保護起來。艾波挑了瑪蓮娜後面的位置,沖座位上的人撩了下外套衣擺,卷發的中年人看到M1911那截蛇鱗似的木倉柄,立刻識趣地讓座。
坐下沒一會兒,克羅切那氣球似的身體從前方小門裡走出,緩慢地坐到那張特制的寬大座椅裡。他背對着衆人,艾波無法看到他的神情,但大緻可以猜出,一定面無表情、不漏分毫疏漏。
法官見他就坐,嚴肅地開始發問:“克羅切先生,你被控犯了□□婦女、敲詐勒索、破壞公告秩序。你認識蓋洛夫人嗎?”
“認識。”
法官問:“可以請你說說她的身份嗎?”
克羅切回答:“她是我的初戀情人。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當時在複活節的宗教劇裡扮演耶稣,她是抹大拉。我們自然而然的相愛,但話劇結束,我的熱情就消退了,拒絕向那女孩求婚。她的家人将我趕出了鎮子,我無奈去了其他地方讨生活。不過後來我掙到錢後,出于對傷害女孩那顆真摯之心的愧疚,我給了她一大筆錢。”
法官接着問:“你所謂的讨生活…”
如同在看一出早已知曉結局的喜劇,克羅切仿佛練就了□□功,一切問題都輕描淡寫地被格擋回來。
敲詐勒索被他解釋為正常買賣中的口角,搶占種植園、壟斷房地産許可更是合法合規、手續齊全,要怪隻能怪去年年初頒布的新憲法概念模糊,甚至未廢除法西斯時期的部分條款。至于公然炸毀水壩——
“媽媽咪呀,那隻是一場意外,我的員工喝醉了,那炸藥是用來轟石頭開山路的,誰知道那幾個小癟三竟然放錯了位置。我已經對他們進行了嚴厲處罰,還向負責水壩建造的公司賠錢了。這是收據……”
艾波洛妮亞背靠長椅的靠背,手指不自覺地點動扶手。她承認,在法庭上扳倒克羅切這事兒不夠現實,他樹大根深,唯一能讓他吃癟的隻有那位入土的墨索裡尼了。瞧法官提問的方式,她已經能确定,又是一位友中友。
好在她們還有後備計劃。庭審結束她會直接坐火車去羅馬,帶着比安奇繼續與高官周旋。
身旁的人站起又坐下,薄荷、雪松的冷冽香氣襲來,無孔不入地鑽入鼻腔,極具侵略性,悄無聲息地侵占了她的思緒。
“我已經和凱說清楚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似中提琴,壓低嗓音說話時,帶着微微的氣音,空氣中充斥看不見的蛛絲,她不敢動、不敢說話,生怕墜入粘稠的蛛網,理智再次下墜,墜入那深不見底的愛河。
“我向她道歉,為我的不告而别,為我辜負了她的心意。我和她說,希望她好好生活,找一個愛她的、正直善良的人共度餘生。”
男人接着說道:“而我,艾波洛妮亞,我會一直等待,像維塔.薩爾瓦托一樣,等到你愛上我的那一天。”
他的話音方落,正前方,法官一敲法錘:“我宣布,克羅切.馬洛,無罪。”
不知是錘音還是其他什麼,那一瞬間,鬼使神差地,艾波洛妮亞的毛孔陡然炸開,某種毛骨悚然的直覺,激得她手指微微一顫。
她忍着指尖、乃至靈魂的酥麻,站起身對比安奇說道:“裡諾,我們走。”相貌悍蠻英俊的男孩聽話跟随。
瑪蓮娜沖邁克爾點了一下頭,而後也跟着丈夫離開。
邁克爾自喉間發出一聲笑,空氣中還存留她清甜的氣息,他的掌心貼上女孩方才坐過的位置,好似能通過這種方式觸碰到她的體溫、她的肌膚、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