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綠色的橄榄葉像是風鈴挂滿樹,微風拂過,在枝葉中深深淺淺地搖晃,經由陽光,肆無忌憚地投射到卧室。
艾波洛妮亞伸出手,柔和的日光穿過指尖,照在她的面龐,溫暖的觸感,像是貴婦帽頂顫抖的羽毛、嬰兒柔軟的小腳趾。
回籠覺總是格外舒适,正值新年的第二天,難得清淨,無人打擾。
卧室露台的百葉門大敞,是維太裡夫人不讓她賴床特意打開的。
艾波躺在從小睡到大的床上,翻了個身,将臉埋進枕頭裡,鵝絨枕芯的氣味充斥鼻腔,她閉上眼,記憶仿佛遊動蛇般,六天前晚間的場景如蛇鱗的反光,悄無聲息地閃現——
彼時,吉裡安諾說完,屋内陷入長久的安靜,艾波沒有說話 ,其餘兩人視線凝在她的身上,像是看待重刑犯般,用一種審視又憐憫的眼神望着她。
在這樣的目光裡,艾波皺起眉,壓下心底不明所以的燥意,目光落在侄女粉嫩的臉蛋,柔聲建議說:“趁這個機會查一查黑市。量這麼大的火藥絕對不是小作坊能制造出來的,指不定是哪個官員倒買倒賣了武器彈藥。”
被吩咐的對象、吉裡安諾笑着回答:“查清楚了,已通電特雷紮部長。這家夥讓我們不用輕舉妄動,他自有絕決斷。”言語之間盡是對當局的嘲諷
“那就好。”艾波并不想追根究底。
來自嬰兒的甜絲絲奶香,充盈鼻腔和胸膛,足以撫慰心靈。如果可以,她願意抱着維維一整天。可惜,剩餘監護人對她的行為并不信服——她抱着維塔萊猛吸時,西多尼亞如同旁觀殘疾人工作般,複雜難辨地看着她。
本想再确認一下、問些無足輕重的問題,例如那人是否真的死亡、屍體是否找到、葬禮如何置辦……但最終,她咽下了這些疑問。惺惺作态,有什麼意義呢?
陽光跳躍在白色睡衣的脊背和裸露的手臂,溫暖而不灼人。艾波再次翻身,仰面朝上躺着,想象自己漂浮在海面,随波逐流。任由光線穿透眼皮,在眼前形成的暗紅色的圖景,伴随脈搏深淺跳動。
不過是個不無關緊要的人,不值得她耗費心力。
馬龍.白蘭度飾演的維多.柯裡昂那張老邁滄桑的臉龐不可避免地浮現,晚年喪子到底是個打擊,本就因槍傷而虛弱的身體愈加脆弱,最終早早離世,将偌大的家業留給幺子。如今,時事變遷、原本應該繼承家業的人死亡,冒進勇武的桑帝諾成為新一代掌權人,柯裡昂家族的未來不得不畫上一個問号。
也許農業機器的合作應該終止。直接派人去美國建立公司更為合适。
屋内鬥櫃上羅馬追求者贈送的複古鬧鐘嘀嗒作響,艾波鴕鳥般将頭塞進枕頭底下,以此逃避明亮的光芒。
還能再睡會兒。
閉上眼睛,萬事萬物,便如黑夜般寂靜。不一會兒,困意來襲,夢境如期而至,混混沌沌,充斥着上輩子的記憶、光怪陸離得令人懷念。
她睡得并不踏實,半睡半醒,意識懸在朦胧的半空之中。明明閉着眼睛,卻仿佛開了第三視角般看見山茶花般的薄紗窗簾飄蕩,布料摩擦發出淺淡聲響,窸窸窣窣,如春風中微微顫抖的花瓣。
皮鞋踏上石磚,伴随男人刻意放輕的呼吸。
有闖入者。
幾乎是同一時刻,虛飄的意識如同傍晚收線的風筝,重回人間的軀殼。艾波一下子醒了。但她并未動作,仍然維持閉眼側躺的姿勢,手指悄悄探入枕頭底下,左輪手木倉因枕頭和她的體溫,冷硬的金屬烘得像是生命般的溫熱。
握緊手木倉,手指扣上扳機。艾波不動聲色地等待時機。
耳畔闖入者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薄霧般的血腥氣,順着微風飄入鼻尖。
濃烈得像是屠宰場出來。
腦海裡不自覺地浮現一隻嘗過人味兒的斑斓惡虎,甩着尾巴,緩慢踱步而來。
那随着對方靠近而逐漸明晰的呼吸聲裹挾着屍山血海般的肅殺。
鬧鐘嘀嗒、嘀嗒。如同一隻作亂的手肆意調音扭緊琴弦,平添緊張。
艾波保持側躺的姿勢不動,棉被的邊緣貼着下颌,雙眼緊阖。
心底默默估算對方所處位置,似乎已經進入即死射程。
電光火石間,艾波倏地掀開被子,槍口漆黑且冰冷,命令道:“站住!”
話說出口的瞬間,闖入者的模樣映入眼簾。
褐色的淩亂短發,下巴冒着青澀的胡茬,漆黑的大眼睛之下淤有厚重的青黑。
當然,這些無足輕重。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襯衫上的大片幹涸的血迹,潑墨般張牙舞爪,如同死神的訃告。
哈,是那位據說葬身地中海的美國人。
他乖乖站在原地,眼裡的光芒亮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