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睡衣的女孩緊握手槍,婆娑的樹影投在她那不可方物的嬌嫩臉龐,浪花般的被子襯得她如同海中升起的維納斯,過于攝人心魄。而她手裡的那把左輪手木倉,每個弧度都閃耀光澤,鋒利得迷人。
艾波漠然地打量着闖入者。冬日暖陽将他的左面龐照得發亮,标準的羅馬鼻在他右側臉頰投下拖長的陰影。
下巴和眉心猶帶零星棕褐色的斑點,毫無疑問,是血液飛濺又幹涸的痕迹。
邁克爾.柯裡昂穿着沾有枯枝落葉的薄長褲,漂亮的便士樂福鞋蒙着一層釉般的塵埃,站在她的面前,狼狽到了極點。
但那雙眼睛,她不得不承認,熠熠生輝。
男人舉起雙手,示意自己并無惡意,将女孩未開槍的态度視作默許,而後自發地又向前走了幾步。
艾波沒有出聲,看着他朝自己走來。
一切仿佛都變成了0.5倍速,男人緩緩走到她的床前,空氣裹挾塵埃流動,如騎士般,不、更像是某些邪典神話中的反派,在陽光中,面龐帶血、一派虔誠地單膝跪地,膝蓋落下時,激蕩起一片金色的碎粒。
陽光如同一隻溫柔的手,在塵埃蕩漾中,托起他的面龐。
他的聲音和目光帶着難以名狀的熾熱,如同冬季冰河,冰封表象之下暗流湧動。
“我把他們都殺了。”他說。
無須她發問,他接着解釋:“索洛佐等毒枭再也無法成為您、成為西西裡的困擾了。”
艾波持續性地盯着他,一言不發。
“不瞞你說,我已經和家裡決裂了。父親希望我回去工作,财稅局的小職員做起,西西裡的生意打算下放給忒西奧和克萊門紮的哥哥多梅尼科,搭着農用機器的順風車,賣白粉。爸爸也沒有辦法,巴西尼逼得太緊……但我知道,這不是你們想要的西西裡。”
從監獄裡出來,呼吸着冬季潮濕的空氣,邁克爾已經做好告别西西裡、告别她的打算。他沒有理由繼續留下來了。
但命運總是眷顧他。踏上返程輪船伊始,戰場上磨砺出的第六感讓他本能感覺不對,當他發現船艙裡的炸藥時,怪異而美妙的森冷感席卷全身,他隻覺得慶幸。無論誰想要殺他,算有了留下來的借口。
更别提塔塔利安那個蠢貨,為了殺死他,采取飽和式攻擊,竟用上了巴西尼的人手。這讓他順藤摸瓜,在所有人以為他死去是時候,一舉潛入,将那些毒販殺了個幹淨。
“從索洛佐到法布裡奇奧,全部一個不留。”邁克爾笑了笑。
這笑在他那身沾有血霧和碎肉的衣着映襯下,有種毛骨悚然的美感。襯衫袖子挽起,結識的手臂垂落于身體兩側,宛如戰敗的阿瑞斯,孤獨而倔強。
艾波審視着他,蜜糖色的眼睛裡充滿精明的忖度,仿佛眼前并不是一位風塵仆仆的殺人犯、至死不渝的追求者,隻是一塊待價而沽的牛肉。
柔軟的棉被鋪陳在腰間,艾波撫摸着被子的褶皺。眼底的光明明滅滅。
邁克爾任由她打量,甚至于空泛的内心因為她的注視而變得滿足、豐盈。
半晌,她對着這位不請自來、滿身鮮血的男人,開口說:“邁克爾,我們結婚吧。”
*
維太裡夫人覺得一切發生得過于突然。
先是平安夜前夕,近四月未見的小女兒回家,悶聲不響地将自己鎖在房間裡,整日整夜的睡覺、閱讀。
要是往常,她高低得将小姑娘從房間裡揪出來,推進林間地頭做些清閑的活計。
然而,現在她猶豫了。
這位傳統的西西裡婦女依稀從神父、農機租賃小組隊長和鎮長的隻言片語中得知,小女兒似乎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特别是萬聖節後,鎮長夫人提了一串上好的薩拉米來家裡,維太裡夫人以為沾大女婿的光,拒不收受,結果對方張口閉口艾波,待她追問緣由,對方又像蠅虻、遭到牛尾驅趕般生硬地扯開話題。這諱莫如深的态度,不得不讓維太裡夫人審慎對待艾波。
可也不能一點都不出門呀。正當維太裡夫人下定決心打算繞過丈夫,請厲害的醫生或是神父來看一看,确定艾波是否生病、中邪時,新年的第二天,那位許久不見、已被拒絕的邁克爾.柯裡昂敲響大門,文質彬彬地向丈夫表達了求娶女兒的意願。
維太裡先生還能有什麼想法呢?再三确定的艾波的意願後,隻能一口答應。
婚禮的地點時間很快确定下來,就在附近城鎮的小教堂,紅衣主教空閑的日子。
所有人都看得出,新郎快活得像是春天在山坡撒歡的牧羊犬。對婚禮細節事無巨細,大到主教的衣着,小到午餐的佐餐酒,他都一一校對,盡善盡美。
而新娘,據與她交好的未婚姑娘們說,秋季的一場流感奪去了她的健康,她的面色蒼白得像是大理石雕像,看上去并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