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
艾波羅尼亞睜開眼睛,看到曙光在天花闆遊弋,窗框的投影飄忽蕩漾。耳邊是街面的嘈雜聲響:自行車打着鈴駛過,男歌劇演員練習夜間演出曲目,送牛奶的小販和店主讨價還價…
從床上坐起來,順手撸下麻花辮尾端的發繩,手指穿過發辮捋開頭發,精神不錯地去盥洗室洗漱。
洗手間并浴室是公用的,推開門穿堂風夾雜潮濕水汽撲面而來,還有一些男人身上的涼薄氣息。
艾波不緊不慢地刷着牙,思索她的小生意。
她在猶豫是否趁此機會,将卡片塗層的材料注冊專利,專門開一間刮刮樂公司。像彩票一樣定期發售,但獎品不再局限于她們西西裡的産業,每期招募金主,任何公司隻要産品質量過關都能參加。
然而,如果作為長期的生意,就必須正視黑市的影響力和勢力。不能再像這次一樣,六成的錢流進黑市商販的口袋,她隻賺個好聽的吆喝。
洗漱完畢,艾波走進餐廳和起居室組成的寬敞空間,瞧見男人披着睡袍,站定在餐桌前,端着咖啡低頭看報紙。
四枝洛可可吊燈光芒落下,照亮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龐,冷冽又英俊,他身上幾乎沒有西西裡人的蠻莽,反而更像羅馬人,内斂自持。
他晨起沖了個澡,似乎裸身穿着睡袍,暗紅色的領口交疊形成的v形區域裡露出幾縷胸毛。黑色的短發潮濕地打着卷兒,仿佛溫帶海域肆意漂蕩的某種高等藻。
邁克爾擡眸,揚起嘴角,露出一個輕松疏離的微笑:“早安。”
仿佛隻是普通的合租室友。
艾波沖他點了下頭,走進廚房,打開櫥櫃門拿出一顆蘋果,放到水龍頭下搓洗一番,就着上面的水珠啃起來。
“喝咖啡嗎?”邁克爾舉舉手中的白瓷杯,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他又說,”快來看,《前進報》和《羅馬信使報》都報道了你的卡片。“
他的語氣再明顯不過,活脫脫一位誘拐犯。艾波斜了他一眼,啃着蘋果,到底還是走到了他的身旁。
灰白的報紙,濃黑的字體醒目地橫在版首。
《前進報》的頭版‘歐洲聯盟是大西洋聯盟的成員’下方,赫然寫着‘颠覆性的抽獎制度——羅馬誕生全新遊戲彩票’。
另一份區域性報紙更為誇張。黑白照片占據大半個版面:兩張卡片撲克牌般斜錯地擺在桌面,露出牌面中央的’一等獎‘和象征未得獎的聖經語錄。而它的頭條,簡明扼要,聳動且抓人眼球——尋找特等獎。
顯然,這兩家報社的記者都十分敬業,巧妙地抓住重點。如果要開辦公司,那麼和報社、電台的合作勢在必行,通過媒體公開定價、規範購買渠道,一定程度抑制黑市交易。
趁艾波洛尼亞低頭端詳報紙的功夫,邁克爾順勢将她圈進懷裡。空氣中全是她的氣息,他深深地呼吸她發間的清香,心髒為之膨脹,像是雨季的台伯河,溫暖的情緒飽漲、漫上河岸。
又把蘋果核從她的手裡拿開,悄悄打量了她幾眼。翻領的針織衫外罩着一件羊毛背心,頭發在腦後松松地挽成發髻。俏麗的小臉若有所思,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看得邁克爾心癢癢的。
時鐘指到七點一刻,艾波在男人的懷裡翻完兩份報紙,心中已有大緻想法,準備動身去學校。
懷抱空落,心底升騰出幾絲隐綽的不舍,邁克爾問道:“開車去嗎?”
艾波搖搖頭,坐在玄關的長椅,灰色西褲的長腿踩進高跟鞋,回答道:“騎車去。”
男人沒有說話了。
臨出門,她回頭往室内望了一眼,慵懶睡袍的美國人站在燈裡,一動未動、一言不發。英武的面龐透着落寞。
莫名有些心軟。
匆匆出了門,羅馬潮濕的陽光湧入鼻腔,大街兩旁的樹木,樹葉常綠,顔色深沉得宛如暈染在樓宇間的陰影處。
自樓道推出自行車,艾波跨上車,将一幢幢房屋掠在身後,地面磚塊過于陳舊,縫隙之間淤着污水,橡膠車輪骨碌碌地滾過石磚地面,濺起一灘灘水花。
聖母大教堂前,在方尖碑矗立的廣場,人群零星成隊——戴着頭巾的老婦,手挎菜籃張望;失業的男人叼着煙沉默等待,時不時交頭接耳;記者揣着相機在隊伍前後走動。
艾波洛妮亞踮腳停住自行車,望見曼奇尼和普羅蒂諾跟在親王派遣來的管家身後,清點堆放在石頭台階前的獎品。主教一身低調的黑色神父裝站在一旁,胸前音色的十字架反射晨曦光芒。
沒什麼可不放心的。她看了幾眼,調轉龍頭,向學校的方向騎去。
作為大學甚至全羅馬唯一一位穿褲裝的女孩,艾波洛妮亞一直備受矚目。當騎車的身影出現在校園時,人們自然而然地看向她。
焦點的本人并不知曉,或者說渾然不在意。她獨來獨往,不是泡在那間全歐洲最大的法律圖書館裡,就是在各間教室裡背筆記。隻出席必要的活動,與所有的同學都保持面上的友好關系,鮮少深入交往。
麗塔是唯一的例外,她的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早已離世,留下她和十歲的妹妹。這位稅務官花了大力氣将大女兒送進法學院,期望她揚眉吐氣、做出一番事業,卻沒有想到她一心想要做一名畫家。
女孩坐到艾波身邊,一身洋氣的套裝,貝雷帽下的黑色短卷發閃着油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