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長勢也不好,小小一個,也就六七歲孩童的高度,瘦弱的枝丫上抽出來嫩綠的葉子,葉子邊緣尚且微皺,像是一團被揉亂又舒展開的紙張。
整個樹看起來就不經風雨,也不能抵過惡劣天氣。
倘若哪天飛來橫禍,狗或者熊過來蹭蹭身子說不定就折了。
它當時沒有明确的神智,也不能移動,隻是能夠感受冷熱風雨,黑夜白天都待在那裡。
這麼昏昏沉沉地醒着睡着,等着時間的改變和最終的結果。
某日,它正在曬着太陽,有一隻小手突然掐住了它,還往上拔了拔。
小手的主人彎下腰,蹲在它的面前,終于被它看清了。
那個是紮着羊角辮的小姑娘。
小姑娘嗓子還嫩,眼睛發亮地看向後方,“爹!把它帶回去吧。”
它還沒搞清楚這是什麼情況,面前又來一個面容粗狂豪放的中年男人,步伐沉穩矯健,看起來就是個長幹重活的練家子。
恐怕兩個它也抵不過,三個也不行。
它本能有些害怕,葉片顫了顫,用它那本就不太聰明的幾條樹根在想到底有幾個它才能這麼大。
“阿滿,你要個桃樹幹嘛?”
男人也蹲下身,帶着繭子的手撚着它的葉子,出聲詢問。
小姑娘聽到這是桃樹後,眼神明顯不一樣,想要它的欲望更加強烈,幾乎明晃晃想要它,“它和我差不多高嘛,我長一歲,給它畫一條線,看看和我去年比起來怎樣。”
“嗯,聽起來還不錯。”
男人雖然點頭,但是并沒有同意,而是留了幾分餘地,想要糊弄過去。
可惜小孩子對于大人的情緒的感知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她也不例外。
小姑娘看父親沒有動搖态度的意思,她心裡也打了鼓,停下來想了想。
她烏亮的眼睛骨碌骨碌轉了一圈,瞧瞧小桃樹,還是不願意輕易放棄。
她沒有底氣地補充一個理由:“它長大了還能給你和娘吃桃子。”
男人看出來她的心思,明顯想要打趣她,“嗯”了一聲,故意問道:“桃子好多毛要洗,這麼麻煩,誰洗啊?”
小姑娘心一橫,憋出來一句:“……我洗。”
男人點點頭,算是勉強認可了她的勞動付出,站起身拍了拍小姑娘的頭。
他感到手下手感良好,又揉了一把,把她母親梳的頭發揉亂蓬松炸起。
小姑娘沒有拒絕,仰着頭順着他的動作,眼巴巴地望着他,還故意把眼淚憋出來一點,顯得眼底水靈靈的。
男人歎了口氣,讓了一步:“可以,明天讓人把它挖走,栽進你的小院門口。”
小姑娘得到承諾,整個人都愉悅起來,也沒有再故意裝樣子抹眼淚,兩隻微胖的手開始往頭上摸,一下一下地整理着自己的頭發。
她把打結的頭發小心地解開,因為小孩子聲音本身不大,她特意提高了聲音,指責罪魁禍首:“你看你,又把我的頭發弄亂,回去我娘還要說你。”
男人聞言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卻伸手把她撥錯的頭發撥亂反正,“我揉兩下怎麼了?”
小姑娘譴責他的不良心行為,“我今天還要去找表哥放紙鸢。”
“啧,知道啦。”
哪怕是回去的路上,小姑娘也沒停嘴,一張小嘴叭叭地批判着她手賤的爹,幻想着長大的桃樹有很多桃子吃。
對于她來說,理想狀态就是一手一個,吃得汁水直流,滴到地上。
它就這麼看着他們離開的背影,默默害怕地把葉子收了收,生怕被人又抓住它才長兩天的葉子。
小姑娘的一時心血來潮,卻讓它第二天真的被挖進了院子裡。
它有點像隔了很久的雲天又見了太陽,看什麼都新奇,差點試圖和圍成一圈的石頭說話。
不過到底是沒說上話,因為确實也沒法交流。
但是它學着其他的仆人,了解到名字的重要性,給每個都取了名字。
再後來它才知道那叫高興。
春去秋來,它看着小姑娘一點點長大,看着她從早晨裹着被子賴床到每日自己早起,跟着前輩的步伐,仔細學着一招一式。
木劍一開始拿着時間久了就會手腕顫抖,但是她不放手,直到最後脫手。
她後來換成了鐵劍,劍刃已經開刃,削鐵如泥,還特意上了編的劍穗。
她經常擦拭劍上的污濁,迎着光握住劍柄,手上了力道,一擰,寒光森森,映着她不再稚嫩的眉眼,一别當初和桃樹相見的模樣。
桃樹紮了根,抽了新芽,也不用像之前一樣收着葉子,順其自然開了花,又結了果,果子盈盈挂滿枝頭。
但是小姑娘沒什麼種樹經驗,也不知道掐花去果,果子長得不大,吃起來也酸澀。
小姑娘吃得龇牙咧嘴,到底懷着孝心,沒洗了青桃,也沒送去給牙齒有些松動的父母。
她按着父母的往日瑣事,施舍粥飯,廣交賢者,脫去了那個青澀的孩童身影。
小姑娘變成了姑娘,姑娘變成了大姑娘。
她後來主動在敵寇來襲時留下守城,視死如歸,也曾夜襲敵方糧車,一把火燒了糧草,但是對方源源不斷的後援也消耗了她的士兵,隻成為史書上潦草略過的一戰,活人也成了數字。
敵我之間宛若鴻溝差距不是民心團結能克服的。
最後一戰她有預感,自己破了規矩,在桃樹下面喝了半壺酒,剩下半壺留着燒刀剜膿。
她走了。
後來,小院裡來了不少不速之客,桃樹記住了他們,也記住了她——這個看着長大的姑娘。
再後來就是王朝更疊,新火燃燼舊人。
它時間足夠久了,成了精,自己長腿跑了,搬到山上。
閑來無事,找人學了個偏門法子,取了一截桃枝,混着銀,做成個辟邪安神的镯子,年年尋得她的轉世,找個時間送給她。
桃樹不會說話,但是桃樹會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