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日,鄒雨蓮就染上了重病,五髒俱損,吐血不止。
她每日都能聽到趙錫平在門外問蕭景珩:“陛下,皇後娘娘重病,要不要去看望?”
蕭景珩冷笑:“一個瘋子,看她作甚?”
原來她在蕭景珩眼裡,就是個瘋子。
很好。
這樣她死之後,蕭景珩不會感到悲哀傷神。
鄒雨蓮絕望至極地笑了出來。也是,她如今披頭散發,骨頭上繃着一層皮,又不塗脂抹粉,整日在坤甯宮被病痛折磨。
長安第一美人,竟是如此下場。
“唉,皇後娘娘,怨臣無能,您時日無多了,就剩幾天時間了……”
已經請了宮中最杏林耆宿的太醫,看來鄒雨蓮真的無藥可救了。
靜浣在一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娘娘,您的命怎麼就那麼苦啊……”
鄒雨蓮不語。
她早已接受她的命運。死了就死了吧,早一點解脫也是好的。
不必再憂心心中牽挂之人、之事,再憂心也終究要離開。
這幾日,蕭槿宸沒有上學,也沒有出去玩,一直守在鄒雨蓮身邊,一言不發。
蕭槿宸縮在床邊,隻有鄒雨蓮睡着之後,才偷偷哭起來。他身體止不住地顫抖,發髻松散,眼眶通紅,眼珠布滿紅血絲。
每哭一聲,動靜雖小,山河卻要破碎。
天光劃破黑夜的靜,公雞驚得開始打鳴。
蕭槿宸抹去淚水,一雙小小的手沾滿眼淚,盛不下他心底的悲哀。
他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樣母後就不用再擔心他,了無牽挂地去了。
可鄒雨蓮都知道。蕭槿宸自以為他悲傷得無人知曉。
玄德還是小,太天真,以為不被發覺就沒有人知曉。
可你是母後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鄒雨蓮幾夜沒睡,愈發蒼老,白發滋生,像一個悲苦的老妪,活生生等死。
她什麼都做不了。
回頭看,蕭槿宸竟哭得睡着了。他還是如此瘦弱愛哭,無論補多少肉吃,還是小小一個。反觀孫禦錦,一天到晚拿個石鎖舉,肌肉都要連出來了。
鄒雨蓮還是任由眼淚肆意橫行。
天色蒙了一層霧,似是要下雨,空氣中彌漫着濕氣,是無形的雨滴。
霧很大,壓得太陽都西沉。
鄒雨蓮自知,她要死在這個平凡龐大的傍晚。
她給趙錫平塞了好多銀子,求他給蕭景珩帶話,見她最後一面。
趙錫平去帶話,沒收她的錢。
趙錫平在宮裡八十多年,一直幫皇帝辦事,去傳旨,收了不知多少不該收的銀子。
鄒慶給他的已經不少了,鄒雨蓮命苦,恐無銀兩傍身,就純當贖罪,順便施舍過去的自己。
如果不是那年大旱,他家的田幹涸殆盡,顆粒無收,偏偏朝廷無心,要加賦稅,為了保兩個哥哥上學,把他淨身送進宮。
都是可憐人,不必互相殘殺。
“陛下,皇後娘娘身體每況愈下,您要不去看看?”
“不去。”
蕭景珩已經被煩得要死。陳餘庸和鄒慶各分兩派,一派是寒門學子,一派是世家大族。偏向誰都開罪另一方。若支持陳餘庸,世家會不滿,有些世家蕭景珩惹不起;若支持鄒慶,寒門代表百姓,那就是欺壓百姓。
裡外不是人。
“陛下,皇後娘娘畢竟教導大皇子多年,雖說帝後不和,皇後娘娘對您不滿,但夫妻多年,總要講往日情分不是?”
蕭景珩提筆,繼續批閱奏折。朱砂墨微濺出去,滿地鮮血。
趙錫平隻好搬出鬼神:“陛下,皇後娘娘若是死後有怨氣,便陰魂不散,會折陛下的壽。”
蕭景珩頓了頓,還是不為所動。
“陛下,大皇子可還在坤甯宮裡,他幾日未上學,陛下……”
蕭景珩聽得煩躁。轉念一想,玄德還在坤甯宮,一直不上學定是胡鬧。
也罷,去了又不會掉塊肉。那鄒雨蓮再說他,也是最後一次了。
“走,起駕去坤甯宮。”
一炷香後,香火燃盡,香灰四處飄散,卻久久飄不出坤甯宮。
門口出現一個人,面色陰沉,極為不願地走近。
“你想如何?”
蕭景珩淡漠地開口,讓青珏抱走蕭槿宸。
偌大的坤甯宮,又一次隻剩他們兩個人。
“阿景,我會演戲的,看,演得多好,把你都騙了。”
“呼啦——”
西風吹打着窗戶紙,綻裂開來。風帶動窗戶紙狂舞,淅淅瀝瀝的小雨破窗闖蕩。
綻開的宣紙猶如白幡。
蕭景珩擰眉,心裡卻空洞。好像自己錯過了些什麼,小雨逐漸平靜,宣紙被打濕腐爛,那年的流緒微夢浸在雨中備受滋潤。
“你七年前給我的鳳钗,你不記得了嗎?”
鄒雨蓮伸出手,手背盡是皺紋,指甲很長,如冷宮樹上的枯枝,讓人遺忘了少時的繁盛。
蕭景珩始終不願相信,他接過鳳钗,钗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色彩,金子因歲月腐蝕變得發黑暗淡,鳳凰尾羽上鑲嵌的紅瑪瑙散失大半。
一如眼前人。
“阿景,我是梓玥啊,你看不出來嗎?”
天空裂開發光的裂縫,似怪獸的爪牙,仿佛想掙開這時空,裂縫外有一個圓滿的結局,美好的天下。
野獸嘶吼,要撕毀這天,引起疾風驟雨,雨點落在窗沿,彈着琴,拉住流年,回憶似水。
不等鄒雨蓮說出下一句,身體忽然被禁锢住,卻有了無盡的溫暖。
好像變回了晴天,回到了初夏。
鄒雨蓮在蕭景珩懷裡,肆意掠奪少年軀殼最後一絲餘溫。
“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
天上始終綻着裂縫,上天流下的眼淚浸潤萬物,卻沒人問上天為何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