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說了,母後不會放過我的……”
蕭景珩的眼神變得犀利了一瞬,低頭又變回平靜。
鄒雨蓮撞進蕭景珩的眼眸,墜入一片溫柔的海。海面周圍波濤洶湧,隻有她獨乘的小舟下寂靜得像一面鏡子。
她在小舟上仰望星空,星空的星星組成二十八星宿,她都知道,是他教的。
海上騰起的一滴海水落在鄒雨蓮眼睛裡,蕭景珩的眼淚在鄒雨蓮眼裡流出來。
曾經無數次幻想的琴瑟和鳴、耳鬓厮磨,羞于啟齒的情話,化為泡影。
他親手殺死了他的愛人,他有什麼資格哭泣。
“阿景……”
鄒雨蓮撫上蕭景珩的臉頰,為他擦去歲月斑駁,他還會是大淩最逍遙的太子殿下。
“我走之後,照顧好玄德。他這幾日在坤甯宮不吃不喝,多給他做他愛吃的雲片糕。一定要仔細查他的《論語》 他沒好好背。”
“我爹他貪嘴,你下一道聖旨告訴他少吃甜食,壞牙,他都掉好幾顆牙了。”
“我叔叔,讓他多走動,别老是吃肉,多吃青菜。”
“我兄長……我們不常說話。就鼓勵他好好活着,别因為他的腿想不開。”
“棟兒!尤其是他!你打他一頓,他就老實了。多督促他看書。”
“槿禾,找人給她些銀兩買話本,把她去青樓找小倌的事兒瞞好了。别讓孫鎮遠欺負她,否則我索他的命!”
“嗯……還有誰呢……靜浣!讓她離開宮裡,過好日子去吧,告訴她節制些,孩子都六個了……”
“囑咐完這些,我便沒了遺憾。”
“那我呢?”
驚雷聲聲,惡魔低吼,憤怒又不甘。
“你?”鄒雨蓮嗤笑,奪走鳳钗:“你折磨我至此,我能說什麼?說我恨你?還是愛你?”
蕭景珩垂眸,無辜又悔恨。
他恨不得打死自己。蕭景珩你在幹什麼?那是梓玥啊?你怎能下如此狠手?你怎會如此涼薄?
少時的蕭景珩在内心瘋狂指責長大後的自己。
可話到嘴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也罷,祝你開心吧。”
鄒雨蓮明明清楚蕭景珩唯一未曾擁有過的就是開心。
“祝你幸福,祝你自由。”
蕭景珩自嘲一般冷笑,與空中飛舞的樹葉共鳴。
生命最後一刻,鄒雨蓮用盡全力,将風钗捅進蕭景珩肩上,死在蕭景珩懷裡。
蕭景珩吃痛,額頭流下汗水,唇邊被咬出血,口中充滿鹹腥黏膩。
肩膀的血浸濕鄒雨蓮的衣衫,蕭景珩用血浸染成鄒雨蓮最愛的紅衣。
鄒雨蓮在失去意識之前,嘴唇被堵住,一股腥甜湧進口腔,散盡帝王最後的柔情。
孫鎮遠子時三刻撐着一把油紙傘,傘上描繪着山水江南,緊牽田瑾禾飛奔進坤甯宮。
油紙傘掉落在地,江南本就該活在雨裡。
“梓玥——”
田瑾禾沖向鄒雨蓮的屍體,屍骨未寒,存在一絲溫度,又轉瞬即逝,變為冰冷。
她好像個冰雕,隻有在寒冷的秋冬才能活下來。
所以她死在了夏天。
田瑾禾将鄒雨蓮攬進披風,妄想用溫暖的披風喚醒她。
如果田瑾禾沒有休婚假,或許她還能見鄒雨蓮一眼。鄒雨蓮當協政皇後時,她正好按大淩例律,放了女官獨有的婚假和癸水假。
那幾個月,她沒有進宮。
“梓玥,你醒醒,你還答應我要一輩子陪着我的……”
田瑾禾的淚水洗淨鄒雨蓮的臉龐。
孫鎮遠則幫蕭景珩取出鳳钗,幫蕭景珩處理傷口。
半夜三更,喪鐘長鳴。
建安六年六月,長安城下起鵝毛大雪。
坤甯宮進行小殓,靜浣等宮女為鄒雨蓮沐浴、梳理,身着壽衣,置于靈床。
諸位大臣未醒,守喪于白天再舉行。
孫鎮遠随蕭景珩返回養心殿。
孫鎮遠深知,他來此沒什麼大用處。他早對鄒雨蓮的身份起疑,可鄒雨蓮性格大變,他沒有證據。他們二人聯姻隻有利益,無關情愛。
安慰蕭景珩總是好的。
孫鎮遠派人去将軍府的酒窖拿了幾壇菊花酒,發黃的酒液倒入小盅:“我曾對她起疑,你又不信。”
“如今事實擺在眼前,斯人已逝,煩請陛下節哀順變。”
熱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她不能陪你一輩子,我可以。”
蕭景珩早就不信所謂山盟海誓。所有為他立誓的人,都沒能遵守誓言。
蕭景珩疲累地靠在孫鎮遠肩上:“我不用你立誓。”
孫鎮遠思考良久,道:“等到玄德長大繼位了,我們去隐居吧。”
“隐居?”
蕭景珩心裡一直都想逃離皇宮,可從小師父就教育他們,隐居避世乃懦夫之行。
孫鎮遠堅定地點點頭,眼中閃爍着燭火映出的光芒:“你看,我們老了,先去找一個風水寶地,然後建一個茅草屋。屋舍最好臨着池塘,我們閑來無事,就去釣魚。每日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一日三餐,粗茶淡飯、對酒當歌、舉棋對弈。不必參與政治紛争,面對那蛇鼠一窩、爾虞我詐的朝堂。這樣多好啊!”
蕭景珩看着孫鎮遠舉着酒壺到處比劃,暢想着他們的未來。好像他還是沒變,心裡還住着一個小孩,不像他。
“阿景,你就答應我吧,我的月俸都被田瑾禾收走了,還是你對我好。”
蕭景珩瞧了孫鎮遠一眼:“行啊。年老之後,隐居山林,頤養天年。”
“唉,要拉鈎啊,不然我怕你反悔……”
“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雪地映襯着璀璨星辰,兩個少年坐在養心殿裡,美滋滋地幻想養老生活。
如果可以,蕭景珩還是希望和鄒雨蓮一起。
蒼天有眼,以蕭某五十年壽命,換吾妻梓玥,複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