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下人端着剛換下來的繃帶從院中走出,盆裡血水污濁,宋氏沒有進去,她站在廊下,神情惘然,短短月餘,那個雍容華貴的二夫人老去幾歲,若形喪魂消,十分纖瘦。
她呆呆地看着下人給江泠換藥,片刻後扭頭問身後的劉媽媽道:“兄長來信了嗎?”
“來了。”
劉媽媽說:“大爺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江二爺剛死,宋氏讓江泠去信京城,請宋家多多照應,後來江泠又出事,宋家一直沒有回音,今早才傳信過來,說宋家大爺已啟程北上,往曲州趕來。
宋氏心中燃起了希望,兄長是帶着名醫過來的,曲州地方小,大夫技藝不如京師的精湛,他們說三郎腿好不了了,宋氏不信,指不定是他們自己技藝不精,等京城的名醫看了,定然不一樣。
她想到這兒,又笑起來,囑托下人,“你們每日派人去城門盯着,見到兄長後立刻回來給我報信。”
宋氏剛帶人離開,葉秋水就從牆上爬下,她蹲着身,貓在窗台下,趁廊下煎藥的丫鬟不注意,将房門掀開一條縫,迅速鑽了進去。
一股濃重的苦藥味撲面而來,葉秋水繞過屏風,直奔裡間,屋中伺候的下人方才端着污水出去了,裡面暫時沒人伺候,江泠剛換完藥,他有些虛脫,趴在榻上,散着頭發,無聲無息。
葉秋水蹑手蹑腳地走過去,在他榻前緩緩蹲下,她看了許久,才極輕極輕地喚了一聲,“江甯。”
榻上的江泠睫羽動了動,睜開眼。
小娘子蹲在面前,看着他的目光中滿是擔憂,這些天,她去寶和香鋪了,江泠還不知道這件事情,胡娘子對她很好,給她穿新衣,梳起頭發,教她算術,辯香,如今葉秋水的算盤已經可以打得很好了。
突然見到她,江泠愣了一瞬,一下子有些認不出來。
片刻後,他不知想起什麼,目光動了動,掙紮着擡起頭,盯着葉秋水,“你去哪裡了,是不是誰讓你簽什麼契了?”
他擔憂葉秋水因為識字不多,年紀小,被人诓騙都不知道,稀裡糊塗地把自己給賣了。
葉秋水搖頭,“我沒有被人騙,珍祥街寶和香鋪的胡娘子收我做學徒了,她對我好,給我穿了新衣服。”
江泠知道胡娘子,以前宋氏常去那裡買香,寶和香鋪的甘松香熏衣服很好聞,大當家也是個和善可親的人。
聽她這麼說,江泠松了一口氣,跌回枕頭上,腰下的傷口被拉扯到,疼得他吸了一口涼氣。
“江甯,你不要動!”
葉秋水見狀,頓時慌張,她無措地伸着手,想扶他又不敢。
“江甯,你是不是很疼啊。”葉秋水垮着嘴角,她看到仆人端走的銅盆中滿是血。她以為江泠就是受了點皮肉傷,沒想到居然傷成這個樣子。
江泠冷汗都下來了,卻仍然搖頭,“不疼。”
“你騙人。”葉秋水抽噎着說:“我知道你肯定很疼……”
小娘子聲音哽咽,說着說着,竟開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淚,她伏在榻前,肩膀抽動,“嗚嗚江甯……”
江泠詫異:怎麼哭了。
他伸手去拉葉秋水捂着臉的手,她反倒哭得更厲害,臉頰濕漉漉的,睫毛被淚水打濕,眼睛都快要睜不開。
江泠有些慌,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我沒事的。”
她以前被人欺負時,都像個小老虎似的,張牙舞爪,甚至還咬過他一口,後來江泠手上的牙印許久才消,她那麼倔強,今日居然因為他的傷而哭得這麼可憐。
江泠從來不知道一個小姑娘的眼淚可以這麼多。
“真的,沒事。”江泠說:“我很快就好了。”
葉秋水抽抽搭搭地問:“真的嗎?”
“嗯。”江泠點頭,“大夫說的。”
她終于相信了,因為江泠從來沒有說過謊,在她眼裡,江泠是個十分誠實守信的人,葉秋水吸了吸鼻子,後知後覺地認為自己剛剛的模樣很滑稽,她哭聲漸息,被自己噎着,臉紅了紅。
江泠嘴角微微上揚。
葉秋水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從自己的兜裡拿出兩顆饴糖,她撥開糖紙,遞到江泠嘴邊,“吃糖。”
糖有些化,想必她揣了許久。
江泠張嘴咬住,甜味在唇齒間化開,小娘子紅紅的臉像是春日的朝霞,她盯着他,忽然問:“江甯,你是不是要養許久傷了?”
他動彈不得,應當無法趕路。
江泠點頭。
葉秋水眉眼間難掩喜色,“那、那我是不是又可以經常來找你玩了?”
江泠又點了點頭,“嗯。”
哭了許久的葉秋水終于笑起來,“太好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快點好起來。”
葉秋水伸手,像大人一樣,拍了拍他的後背。
江泠心中苦澀,卻笑了笑,“嗯,很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