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胡娘子仍随商隊在外,二當家去别的地方收賬了,一日葉秋水坐在櫃臺後,低頭算自己的工錢,日子沒那麼拮據,不再餓肚子之後,葉秋水仍舊很小氣,愛财,鋪子裡的人都笑她小小年紀就是财奴,葉秋水不置可否,她喜歡錢握在手裡的感覺,儲錢的罐子越來越滿,讓她心裡很安心。
她撥動算珠,在賬目上核對工時,忽地外面傳來響聲,掌櫃連忙出去招待,一名學徒見狀,說道:“是王家的人來了,今日又要遭罪了。”
王家是城東的大族,王夫人愛香,但十分講究,是個難纏的客人,平日都是胡娘子應對,如今她不在,二當家也不在,掌櫃硬着頭皮上前去,弓腰迎王家人進來。
寶和香鋪善仿宮廷名香,而王夫人年輕時恰好曾在宮中做過女官,她對香氣十分挑剔,許多鋪子仿龍涎的制法已經出神入化,但王夫人總能找到不足,陳家香鋪的有黴味,何家香鋪研磨得不夠細膩,鋪子裡的夥計們見她過來,登時如臨大敵。
王夫人出手闊綽,無論去哪間鋪子,開心了都會給打賞,通常是五兩銀子起步,足夠一家人整年的開銷,不過王夫人十分挑剔,不好伺候,是個讓人又愛又恨的主兒。
馬車停下,一名神情嚴厲,氣質典雅的貴婦人走下,正是王夫人無疑,她挽着發髻,頭戴金钗,肩披帔巾,在一群丫鬟們的簇擁下踏進寶和香鋪。
“我們娘子上次看的雨井香可還有?”
“有、有有。”
掌櫃連連點頭,立刻讓人去拿。
夥計用托盤端着香餅過來,和勻,點燃,煙霧袅袅,很快便有淡雅的香氣溢出,味道如雨後清泉幹冽,聞之使身心舒展,因此得名。
王夫人看了一眼,眉頭輕皺,搖頭,“有些黴味。”
掌櫃夥計們神情僵住,“這就是從前的配方。”
王夫人道:“是不假,隻是這味道些許沉悶,煙霧很重,聚在下層,聞着不讓人覺得清靜,反倒煩心。”
衆人面面相觑。
王夫人身後的婆子揚聲道:“我們娘子近來身子時常疲乏無力,多夢易醒,安息香可有?”
夥計們依次端來一堆。
不待全部展示,王夫人便有些不滿,擡起手,掩了掩鼻子,不言而喻。
“胡大當家不在?”
她問道。
掌櫃哂笑,“大當家帶商隊去暹羅了,不在曲州。”
王夫人淡淡一掃,神情倨傲,耐心似乎告罄,掌櫃心中暗自歎息,王家有錢,不過難應付,今日這單是拿不下了。
這時,一道清亮的女孩聲音響起,“夫人不若試試熏陸香,可以安神,也能祛濕氣,前些天連日梅雨,許多香料都有些受潮,所以才會有黴味。不過熏陸是不久前剛進的貨,沒有受過潮,就是味辛,我們鋪子的安和香用了熏陸、艾葉,沉香末,還加了一味陳皮,以薔薇水和之,味甘,聞之清爽。”①
王夫人納罕地看過去。
一道道目光落在人群後的葉秋水身上。
她仰着頭,不急不躁,将自己學過的東西流利說出。
每日回去後江泠都會讓她背書,葉秋水看過香譜,她抄寫過許多次,也背過許多次。
掌櫃率先反應過來,神情嚴肅,擺手,讓其他夥計将葉秋水拉到一旁,他扭頭,對着王夫人恭敬道:“那是新來的孩子,跟着老頭子我學打算盤,會看些賬,若是沖撞了娘子,娘子看在她年幼的份上,不要怪罪。”
王夫人卻沒有說話,她打量着不遠處的女孩。
打扮普通,看着是貧家孩子,但遇事鎮定,口條清晰,見她看過去,不僅不害怕,反倒揚起臉,笑意滿面,一雙月牙兒似的眼眸注視着她,聲音又脆又甜,王夫人聽了,心裡綿軟。
不由招手,“好孩子,過來。”
葉秋水笑着上前。
“她方才說的什麼香,拿出來瞧瞧。”
掌櫃見王夫人沒有惱怒,反而臉上有笑,趕緊讓人去把東西拿來,夥計們點燃爐子,将炭餅燒紅後放入爐内,倒入香灰堆覆在其周圍,按緊,再将隔火片置于香餅之上。
不多時,清煙飄出,如山間雲岚,香氣淺淡,清苦味中帶着陳皮的甘甜,輔以薔薇花香,又有沉香的莊重,滌蕩去人心頭的萬千煩惱。
王夫人鼻尖微動,嘴角漸漸揚起,說:“倒是新穎,像聽了一遍經書,聞着心也靜了。”
葉秋水甜甜笑道:“我們鋪子還制了香袋,裡面放的便是熏陸香丸,梅雨連天時人心易煩躁,娘子若喜歡,叫下人将香袋挂在床簾旁,晚上可以睡得安穩,第二日醒來,連頭發絲都是香的。”
小娘子聲音清脆如銀鈴,眼眸明亮,舉止大方,鋪中其他夥計都束手無策時,她不僅不害怕,還能有條有理地說出自己的見解,就算這香王夫人不喜歡,看在這丫頭的份上,也要賞臉買下了。
王夫人原本很嚴肅,又是曾在宮中當過職的女官,她為人講究,喜好挑剔,不是個好糊弄的人,鋪子裡的其他夥計與學徒都怕看到她,但是葉秋水不怕,她推測王夫人的喜好,就算她不喜歡,還能打罵她一個小丫頭不成?若她喜歡,葉秋水就賺了。
怎樣都很劃算。
果不其然,王夫人眉開眼笑,示意婆子買下香,掌櫃見鋪子進賬,笑得合不攏嘴,拿起算盤,噼裡啪啦撥動,王家出手闊綽,拿下王夫人,他們的分紅也多。
一旁,王夫人摟着葉秋水,問她多大了,家裡有多少人,葉秋水都一一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