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棟一進的小院,很幹淨整潔,南邊是門,北面是廂房,院子中間擺了張石桌,下邊幾張石凳,另還種了幾株玉蘭還有美人蕉。
清焰無暇顧及,雙手攀着牆檐單腿一跨便坐了上去。她朝底下欸了聲,道:“将軍,氅衣給我。”
陸秦弓将大氅扯下遞給清焰,往後退了兩步,一躍而上,像隻敏捷的獵豹,腳尖一點落在了對面。他複又拿過清焰手裡的大氅往肩上随意一披,便站直了身子,讓清焰踩着他的肩膀下去。
經此一遭,清焰也不再扭捏,大大方方借勢落到院子中。甫一站定,便聽木門“吱呀”一聲,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婦站在門外,她身後站着方才離開的衛聰。
清焰不安地與陸秦弓對視,後者則輕輕地點了點頭,她緊繃的身體即刻松懈下來。
那老婦走進院中,反手将門關上。
清焰見她的打扮雖與在太和門遇見的嬷嬷極為相似,衣裳的料子與繡工卻比其要好上許多。她發間僅插了支福祿壽圖案鑲紅寶石花細簪,一看就不是凡品。
清焰斷定這是宮中有資曆的女官,興許還是哪位貴人身邊得用的老嬷嬷。
陸秦弓一見來人,率先上前道:“安嬷嬷。”
安嬷嬷對陸秦弓行禮,道:“将軍去而複返,闖進奴婢栖所,所為何事?”
陸秦弓看了眼清焰,清焰忙往前兩步見禮:“見過嬷嬷。”
安嬷嬷是太後馮氏身邊的老人兒,雖久居深宮,卻不聾盲,見眼前少女容色無匹,又一身狼狽,心中免不了疑窦叢生。
“小娘子這是……”
陸秦弓瞥了清焰一眼:“路都走不好,掉坑裡了呗!”
一語雙關,清焰微微轉頭撇了陸秦弓一眼,見他氣定神閑,理直氣壯,便也不作聲了。
安嬷嬷點頭,對清焰道:“娘子請跟奴婢來。”
清焰謝過安嬷嬷,跟着進了屋裡,門都沒關上,陸秦弓就在外頭喊道:“嬷嬷,您讓她快點兒!”
安嬷嬷回頭啐道:“瞧你小子急的,行軍打仗尚要調兵遣将呢,何況姑娘家整理儀容。”
說罷反手将門關上了。
清焰站在屋裡,心虛地伸手理理垂落下來的鬓發。
安嬷嬷偷偷打量着她,見她身上的衣裳皺得跟地裡割剩的老菜幹似的,心中隐隐有了幾分猜測,便借口熨鬥在别的屋子,将陸秦弓拉進去,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說實話,你是不是動了那孩子?毀人清白,你糊塗啊!”
陸秦弓哭笑不得,隻得如實招來。安嬷嬷聽完,眉頭皺得更緊了,“幸好被你撞見了……”
說罷拿過熨鬥轉身出去,陸秦弓緊随其後替她将房門關上。轉身的一瞬,眸中和詢的笑意隐去,取而代之的是陰鸷與狠辣。
衛聰走到陸秦弓身旁,輕聲道:“将軍為何對那小娘子如此上心?”
陸秦弓道:“你還記得我命你找一個身上有梅花胎記的女子嗎?她身上就有。”
衛聰往屋子方向望了兩眼,驚疑道:“是她?真的得來全不費工夫啊!那将軍,下一步呢?”
陸秦弓略一思忖,道:“将計劃提前,你去瞧瞧文仲康進宮沒有。”
衛聰領命而去。
陸秦弓站在院子中央,腦海中掠過那塊驚鴻一瞥的梅花胎記,喃喃道:“算了,死馬當活馬醫,總不能再死一次吧!”
他不由得想起前世裡的那一遭。
準确的說,他重生了。
上輩子,陸秦弓死時才二十三歲,心中不甘得很,因為他連自個怎麼死的都沒搞清楚,隻知道一個校場的官兵接二連三倒下,而他是最早的那批。
大業未成,心願未了,他又如何肯離去。于是他變成了一隻阿飄,遊蕩在奈何橋前,年複一年。
直至那白衣白發的老道士出現。
老道吃驚的瞪着他,嘴裡自言自語:“不該呀,我就尿遁一次,這家夥怎麼下來了?還這麼身強體壯,年輕貌美的,不該呀!”
老道随即掐指一算,大呼道:“我就說嘛!”
說罷将陸秦弓提到一旁,痛心疾首道:“好小子,英雄救個美有這麼難嗎?這下好了吧,人沒了,還談什麼宏圖大業?你原是流芳百世的明君啊,如今竟做了早死鬼!”
陸秦弓聽得雲裡霧裡,那老道隻好重頭再說一遍。
原來他不用早亡的,隻因他一念一差,沒有救一個身上有梅花胎記的女郎,導緻她紅顔薄命,早早地便香消玉殒,以緻于他後面的命運也大改。
“你們兩個就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道士比劃着道:“她因你一念之差而死,你也活不長!好好的一世姻緣,就這麼……唉!唉!”
陸秦弓冷笑:“這會兒我肉身都化土了,還說這些有何用?”
說罷擡腳又飄。
老道又拉住他,忙道:“别急啊!我可以送你回去,不過有代價。”
陸秦弓涼涼地掃了他一眼:“說!”
“你下輩子是個農夫。”
陸秦弓一嗤:“我當是什麼呢!就算是農夫,老子也能憑本事闖出個萬裡江山。”
“好氣魄!”老道拍掌道:“那就這麼定了,你回去後,切記要救人啊!她可是你的福星,救下來後莫要晾在一旁,要寵着愛着慣着伺候着,懂了吧?”
陸秦弓聽後一臉“這人莫不是個傻的”表情,轉身欲飄。不料老道拂塵一揮,他竟然重生在邊關,耳邊還回蕩着那句:“切記,要寵着愛着慣着伺候着。切記切記!”
陸秦弓重生回來時,邊關戰事已結,他将信将疑,直到方才路過撩雲殿,聽見裡頭隐隐傳出來的聲響,他才想起,前世他心事重重,根本沒有一探究竟的心思。直到宮宴結束的兩日後,他聽聞有一女子自戕于宮中。
這事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令皇家顔面掃地。
會是她嗎?
帶着這個疑問,陸秦弓強闖了進去。當看見那張布滿淚痕的臉,他想的卻是,即使不是她,他也慶幸自己這一世站了出來。
直至她現出手腕上的胎記,陸秦弓才真正信了那老道的話。
他想起那句“寵着愛着慣着伺候着”,又啧了聲。
麻煩!
如果沒記錯,再有七個月便是他前世的死期,大業未成,他無論如何也不能重蹈覆轍。
那便試試?寵着愛着慣着伺候着?
可是該怎麼做?陸秦弓上輩子活了二十三年,再加上這輩子的二十二年,一共五十五,都沒像今天這麼抓耳撓腮過。
三刻鐘後,清焰收拾妥善,仍是那身衣裳,卻不再形容狼狽。陸秦弓早等得不耐煩,一見人出來,撥腿就走,早忘了要寵着愛着慣着這回事,看得安嬷嬷直搖頭。
送走二人,安嬷嬷一刻不停往馮太後的寝殿去,将此事禀報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