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太後慈眉善目,鬓角早已華發叢生,聽完她的話,神色微變:“當真?”
安嬷嬷點頭:“奴婢替她熨衣裳時,發現襖子上有血漬,瞧着像是剛沾上去的,因她穿的也是紅色,所以并不顯眼。奴婢見她身上并無傷口,想必是為求自保,要對自己下手,不曾想傷了太子。”
馮太後恨鐵不成鋼,一口氣差點順不下去。
安嬷嬷忙替馮太後順背,勸慰道:“那女郎貌美,太子殿下估計是一時昏了頭腦。”
馮太後啐道:“哀家看他是有持無恐!”叉歎了口氣,“當年我就說蘇氏留不得,偏皇後要扮賢良,做主留下了她。這回可好了,不僅仗着皇帝的寵愛與中宮分庭抗禮二十年,還教養出了這麼個放浪形骸的儲君!”
她氣得捶胸。
曆帝謝緻行上了玉碟的皇子共有七人,其中四人已成年,而這四人中,二皇子謝祈與五皇子謝恒都很出色,謝祈還是正統的嫡出。可他偏繞過謝祈,改立除了樣貌其他方面都十分平庸的長子謝嘉。
馮太後就是因為清楚個中原由,才越想越無奈。
安嬷嬷沉吟片刻,猶豫道:“有句話,奴婢不知當講不當講……”
馮太後瞥了她一眼,“你知得很,說吧!”
安嬷嬷讪讪地,雙手放在馮太後雙肩上按摩着:“這不是還有陸将軍嘛,奴婢相信,他定能撥亂反正。”
馮太後揉揉太陽穴,良久才道:“秦弓是個有出息的,這些年委屈他了。他若想,總能憑自己的能力掙出個前程來,衰家就不鹹吃蘿蔔淡操心了。”
況且操那心也沒用,皇帝從來都是孝而不順,她做娘的管多了,反倒裡外不是人。
罷了罷了,還是每天吃茶看戲享清福吧。這廂,清焰從安嬷嬷處出來時,已經有官員及其家眷陸陸續續往太極宮去了。
陸秦弓領着清焰又走了一段,眼見着宮人越來越多,所到之處總能引來好奇的窺探,清焰便在一處假山後停下,對陸秦弓道:“多謝将軍相救……”
“你這話已經說了很多遍了。”陸秦弓打斷清焰。
經過半個時辰的相處,清焰已沒了先前的拘謹,聞言莞爾一笑。
陸秦弓被這個皎若雲月的笑靥給晃得恍了恍神,心跳都漏了一拍,他輕咳一聲掩飾尴尬,從懷中掏出一方疊好的手帕遞給清焰。
清焰接過,發現帕子裡還包着東西,一層層揭開,裡頭躺着她那隻斷了的玉簪。
清焰收好斷簪,又将帕子疊好,雙手奉還給陸秦弓,“玄甲軍凱旋那日,我手絹落在将軍的馬背上,将軍可還記得?”
陸秦弓接手帕的手頓了頓,“什麼手絹?”
他複又将清焰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目光大喇喇毫不遮掩:“那個孟浪的小娘子是你?”
清焰俏臉飛紅,良久才擠出一句:“……是我,沒想到将軍還記得哈!”
回應她的是一聲低沉的輕笑。
清焰懊惱極了,早知如此,她就不問他什麼手絹不手絹的了,全當沒這回事。
猶記得三個月前,玄甲軍大破北涼,收複燕幽一帶九城,結束兩國近六年的膠着,這捷報一路由邊關傳至上京後,城中百姓等的便是親見英雄的這一天。
五日前,玄甲軍班師回朝,清焰碰巧外出,親自體會了這一盛況。
當時她在裱紅鋪二樓的窗邊探身往外看,隻見皚皚白雪覆蓋的街道盡頭,旌旗獵獵,騎兵開路,步兵殿後,正黑壓壓的一片軋過來。
在場之人皆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街上一時隻聞戰馬嗒嗒與兵步哒哒。不知哪個稚兒喚了一聲鎮北将軍威武,脆生生地将一片莊嚴肅穆打亂,一時間所有怔愣的人都回過神,此起彼伏的喝彩接踵而至,一浪高過一浪,有人甚至将手中的瓜果吃食塞到他們敬仰的英雄手中。
令人招架不住的熱情如火似焰,小兵們自豪地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一臉感動與為難。卻見挂帥的大将軍伸手接了一老婦遞過去的苞米餅子,人群頓時沸騰起來,更有大膽的女郎朝軍士抛手絹,勢頭甚比狀元郎遊街。
清焰被這歡騰氣氛感染,眼眶發熱,也搖着手絹對着越走越近的将士們呐喊助威,還不忘拉上一旁的侍女忍冬。
忍冬朝隊伍前頭的男子一指:“姑娘,那便是挂帥的主将吧?好糙啊!”
清焰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棗紅色的戰馬上昂然端坐着一名身着黑甲的男子,身材修長,比一旁騎馬的副将還要高出半個頭,面容被頭盔掩去大半張。随着那人越來越近,清焰終于看清了他左手黃澄澄的東西原是苞米餅子,還有幾乎與頭盔融為一體的絡腮胡。
的确是挺糙的。但行軍打扙不都這樣嗎?
清焰心中的敬仰分毫未減,手絹兒搖得更賣力了,還将手指放在唇邊,鼓着腮幫子吹出一聲悠揚綿長的口哨。
這動作實在不算雅觀,忍冬驚呆了,連忙将清焰的手扒拉下來,“姑娘,快别吹了,被人瞧見可怎麼辦。”
清焰回頭笑道:“不怕不怕,這會兒都隻顧看威風凜凜的大将軍了。”
說罷又将手指放回唇邊,緩緩蓄勢,這一記哨聲更加響亮,卻戛然而止,因為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鎮北将軍此刻擡起頭,一雙鋒火粲然的眼眸如利箭歸靶,準确無誤射中了她。
清焰一怔,讪讪然放下手。
馬背上的人依舊仰着頭,眉眼鋒利,目光如炬。清焰被這直勾勾熱辣辣的目光燒得無處遁形,雙頰微紅。一陣風吹過,絲絹脫開了手,如折翅彩蝶,無所依托,最後直直墜到駿馬深棕色的鬃毛上。
威猛的大将軍眉峰一挑,藏在胡須下的薄唇勾起,将粉色絲絹攤開,再拾起,旁若無人地放入懷中後,拽着缰繩姿态從容地策馬而過。
清焰望着馬背上挺拔的背影,窘得直想找地縫鑽,偏忍冬還語不驚人死不休,附嘴過來道:“姑娘,那鎮北将軍不會是看上你了吧!可他年紀也忒大了點。”
聲音不大,落在清焰耳中卻有雷霆萬鈞之勢,霹得她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嬌叱道:“不準胡說!”
忍冬脖子一縮,“可是姑娘,他接了你的手帕。”
“一方素帕而已,指不定他回頭便扔了。”清焰當時假裝不在意,還叮囑忍冬莫要将此事告知方府衆人。
她原已将這事抛諸腦後了,卻被陸秦弓一方包着斷簪的帕子給勾起了這尴尬的回憶。想着女兒家的東西落在外男手中終究不妥,反正她今日在陸秦弓面前早已出盡洋像,也不怕再添一樁,便厚着臉皮問了出來,萬一他記得呢?
然而令清焰沒聽到的事,他不僅記得,還将她嘲諷一番。
隻聽陸秦弓道:“上京城沒幾個貴女會吹口哨,你口哨吹得不錯,跟誰學的?”
清焰道:“以前住莊子上,管事的小孫子教的。”
陸秦弓點點頭,又不說話了。
“那将軍今日可将手絹帶來了?能否歸還于我?”清焰期待地道。
陸秦弓将帕子收好,随口道:“誰沒事會将陌生人的手帕揣身上,回頭我想起,若得空便找找。”
清焰啞然:“……那将軍何時得空?”
陸秦弓見她緊張兮兮的,起了逗弄的心思,似笑非笑道:“本将軍初回京都,軍中諸事繁雜,望姑娘見諒!”
話都到這份上了,清焰也不好再窮追不舍,隻好低低道:“是我唐突了。将軍若是找着手絹,便燒掉吧!這樣也能省去許多麻煩。”
陸秦弓眉峰一挑:“麻煩?什麼麻煩?隻有我找麻煩,沒有麻煩找我!”
清焰莞爾。
好一個自信張揚的……三十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