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秦弓回到英國公府時,已淋成了落湯雞。
他一路頂着下人們驚異的目光直奔陸郁亭書房,啪一聲将那松花石雕匣子丢到正在翻看邸報的陸郁亭面前。
陸郁亭怔了怔,擡眼仔細端詳陸秦弓,發現他渾身濕答答的,整個人像從冰湖裡撈出來,額前碎發微散,面色陰沉得可怕。他放下手中的邸報,拿手帕慢騰騰地擦拭着沾了水汽的匣子。
“怎麼,她是嫌我給的不夠多?”陸郁亭氣定神閑,對于陸秦弓的興師問罪,連眼皮都沒掀。
陸秦弓冷笑:“真可惜,哪怕父親将整個英國公府奉上,也隻能換來她的不屑一顧。”
陸郁亭挑挑眉,哦了聲,将匣子打開,待看清裡頭的東西後,又是一怔,道:“她拒了你?”
陸秦弓扯扯嘴角,“恭喜父親得償所願。”
陸郁亭不言,他深看陸秦弓,良久才歎道:“我說過的,你若真中意,大可納了她,隻要不越界,你愛怎麼寵怎麼寵,哪怕你将你母親唯一的遺物給了她,我也不說二話。”
“父親曾說,母親是你心愛之人,若是你,你舍得讓她做你的妾嗎?”陸秦弓道。
陸郁亭低頭撫摸着匣子裡的珊瑚镯,像陷入了某段回憶裡,面色缱绻,“你母親身份高貴,他人豈能與之相提并論。”
陸秦弓聞言冷笑:“所以這便是父親從中作梗的理由?我堂堂鎮北侯,竟連自個的婚事都不能作主了?”
陸秦弓面上的譏诮之色惹惱了陸郁亭,隻聽他沉聲道:“好!你想娶她,盡管去就是!但别忘了,你九死一生,才爬到如今這個位置上,下一步,就是認祖歸宗上玉牒,你覺得陛下會允許一介醫女為太子正妃?你就不怕他一杯鸩酒要了她的命,好給有權有勢的貴女騰地方?就算她能苟活,那又如何?貶妻為妾為恥辱她受得了?别說你護得了她,當初陛下對你母親亦是這樣信誓旦旦,結果呢?”
陸秦弓面色一凜,竟覺無話可說。
陸郁亭乘勝追擊,又道:“别以為你在獵場替陛下擋了那一箭他就會對你另眼相待,是,你是他的長子,卻不曾養在膝下,外人隻知你是陸家郎,與我陸郁亭父慈子孝,而這正是他最最忌憚的。他可以容許你平庸,卻絕不允許你有二心。順從與等待,才是你現下該做的。我絕不允許一絲一毫的偏差毀了我二十多年的籌謀!你若眼裡還有我這個父親,就拿着你母親的镯子回去将自個收拾幹淨,再想想清楚!”
說罷他将珊瑚镯輕輕擱在書案上,陸秦弓目光落在镯子上不動,他道:“父親的一切籌謀,都是為了我母親,是嗎?”
陸郁亭點點頭:“這是她的遺願,替容家奪回屬于他們的榮光,還有本應屬于你的皇位,她的後位。這是謝家欠你們的。”
他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我知道,趙清焰是個難得的美人,奈何她身份低微,陛下又不喜,你又何必為了她與陛下多生龃龉。不過是個女人,等你坐擁天下,環肥燕瘦,皆為你所有,豈不美哉?”
陸秦弓扯扯嘴角,眼底漫上一抹淡淡的的哀傷:“父親,你錯了,人世間有百媚千紅,于我而言,隻有她是最獨一無二的。”
可惜,這株清冷的水仙不想被養在深深的庭院裡,他便隻能放手成全,任由她在曠野之中長袖翩翩。
雨已經停了,陸秦弓心中那股無處發洩的怒火被沖刷個一幹二淨,唯有一團失落萦繞不去。他又恢複了慣常的冷峻,朝陸郁亭一揖道:“父親,兒子知道您用心良苦,但請您以後莫要再去打攪她平靜的生活了,有什麼話,直接與我說便是。”
陸郁亭冷哼:“與你說?我說得還不夠多嗎?”
他
擺擺手,将陸秦弓趕了出去。
天空被傍晚的這場雨洗滌一新,連雲瓣後的月兒都分外明亮。
陸秦弓沿着抄手遊廊一路向景明堂去,忽見前方一道纖細的身影在徘徊,淡淡的餘白色衫裙,幾乎融進了夜色裡。他面無表情地迎上去道了聲阿嫂。
月光朗朗,陸秦弓一身的潮氣驚到了沈沉璧,她低呼一聲,“三郎,怎地弄得這一身?!”
陸秦弓不答,她又朝他身後的衛聰道:“衛大人,侯爺新傷未愈,你一路跟着,怎不知勸勸,不坐車,好歹披件蓑衣罷!”
衛聰讪讪一笑,陸秦弓卻有些不耐煩,他道:“阿嫂在此處等我,就是為了訓斥我的副将?”
沈沉璧猶豫再三,才道:“我聽下人說,你同父親吵架了?”
陸秦弓深看着眼前這個滿臉緊張的美婦人,忽然明白她等在這裡的原因,面色不自覺又沉了幾分,“阿嫂,此事到此為止,我不希望任何人再跑到昭園去打攪她。”
他目不斜視越過了沈沉璧。
“三郎!”沈沉璧一把扯住他濕漉漉的衣袖,急急地道:“她不過是個低賤的醫女,何德何能為你鎮北侯的正妻?”
陸秦弓冷冷地注視着她,一言不發将攥在那雙柔荑裡的衣袖緩緩抽出來,轉身離去。
他胡亂沖了個澡,饑腸辘辘,卻對阿照端進來的菜肴無任何胃口,最後還是雲起聞到了飯菜的香味跳到他懷裡乞憐搖尾,他才拿起銀箸夾了塊煎魚丢進它嘴裡。
“你才是最應該叫朏朏的那個。”陸秦弓歎道,從懷裡掏出那隻小鈴铛挂在雲起的脖子上。
雪白的飛睇狸吃飽喝足,扭着圓圓的屁股走向自個的小窩,鈴铛玲玲響了一路,最後歸于平靜。
陸秦弓壓下心間的怅然,将阿照喚了進來。
“明兒一早收拾收拾,随我搬去武真坊。”
阿照喜笑顔開,忙不疊應承下來。
往後的幾日,雨水斷斷續續地下着,清焰如沒事發生一樣,每日裡除了早出晚歸,還在王氏的張羅下于錦川街的一對老夫妻手中頂下了一處鋪面。
這原也是一間糕點鋪子,那對老夫妻經營了二十年,一應的物件除了老舊些,倒也齊全。他們夫妻二人就是靠着它将獨子供上了國子監。那年輕人也很争氣,今年又中了舉,被外派揚州,老倆口辛苦了幾十年,如今終于松下一口氣,便趁機将鋪子轉讓,也跟着去了揚州享天倫之樂。
鋪子取名桂香齋。喑姑将她這十幾年的積蓄都投進去了,王氏是半個東家,自然也添了好些,清焰又借了五十兩讓置換牌匾與桌椅等物。總之,一切都這麼有條不紊,欣欣向榮。
除了這連綿不絕的雨,一下便是七八天,攪得清焰煩悶不已,不僅衣裳總有一股黴味,連道路都變得濕滑,每走一步都得小心謹慎。
又是傍晚,煙雨蒙蒙,清焰撐着油紙傘小心翼翼地走過映着水光的石闆路。沿途有戶人家院子裡種了株梨樹,這會兒已經開花了,長長的枝桠伸出矮牆外頭,晚風輕吹,花瓣如雪花般落滿了傘頂,惹得清焰駐足。
“像雪花一樣哪!”清焰喟然長歎,她想起去歲的那場雪,她被那個人圈在懷裡,朝霞染紅了天。
不過短短幾個月,卻恍若隔世。
清焰掂起腳尖想折下一枝梨花,哪料一個沒站穩,整個身子竟重重地往前跌。她的膝蓋原就有舊疾,這幾天一直隐隐作痛,這一摔又剛好磕在膝上,痛得她半天爬不起來。
不知為何,這一刻清焰竟覺無比挫敗,她不争氣地掩面嗚咽起來,一時間,她都分不清挂在她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就這樣哭了好一會,發洩夠了,她雙手撐着身子正要爬起來,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沒兩步便停在她面前,緊接着兩條強健有力的臂膀伸了過來。
清焰擡起頭,連腿上的痛也顧不上,整個人都愣住了。
“趙姑娘,你沒事吧?”來人焦急地道,一把将她拽了起來,又将油紙傘撿起來遞給她。
“雷大人?!”清焰驚道:“你怎麼在這兒?”
雷炎張了張嘴,嘿嘿笑了兩聲:“我也是碰巧路過,碰巧……”
清焰不言,長眉微蹙,滿是探究地注視着他。雷炎被她盯得不自在,擡手扶了扶頭頂的鬥簽,笑道:“雨天路滑,趙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我沒事,多謝大人。”清焰笑了笑,“碰巧我有東西要托大人轉交給陸侯,請随我來。”
她半邊的衣裳都濕了,還沾了不少掉落在地上的花瓣,清焰随便拍了兩下,便一深一淺的走在前頭。
雷炎見她似乎是受了傷,想去扶,又怕唐突,猶豫不定間,清焰已走了出幾丈遠。他歎了口氣,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大人這幾天一直跟着我嗎?”清焰忽然道。
雷炎忙道:“沒有,沒有,都說了是碰巧路過。”
清焰才不信。如果她不是摔了這一跤,又半天沒爬起來,指不定雷炎還會暗中跟她跟到猴年馬月呢!她現在已經與陸秦弓沒有任何關系了,他派來的人,她自然是要打發掉的。否則,這樣不清不楚,黏黏糊糊,算什麼呢?
清焰忍着痛,盡量讓自己走路的姿勢自然,轉頭對雷炎正色道:“大人不必騙我,如今我孑然一身,實在不必如此勞師動衆的。”
話已說得很清楚了,雷炎幹笑兩聲,想着這事兒也不是他能做主的呀!
雨終于是停了,街頭的燈火映着路面斑駁的小水坑,即使是在萬物複蘇的初夏,也難免使人生出寂寥之感。
一個身披蓑衣的壯漢肩上扛着個被牛皮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木箱子,走得大步流星,沒多久便來到一座三扇朱漆大門前,金絲楠木的門匾,周邊浮雕曲線花紋,上面是“鎮北侯府”四個鎏金大字,字體渾厚圓潤,遒勁有力。
門口的守衛也不阻攔,那漢子徑自往裡去了。除去一身蓑衣與箱子上的牛皮紙,七拐八拐後,便被下人帶到了一處名為未厭居的書房裡。
一名年輕男子端坐在堆滿文書的書案前,他身着玄色鶴紋錦袍,劍眉星目,十分俊美。見了來人,還未開口,目光便落在漢子手中的楠木箱子,眸子裡風起雲湧。
“她發現你了?”陸秦弓淡聲開口,短短幾個字,诘問的意味很明顯。
“是。”雷炎心虛道。
“不是讓你藏嚴實點嗎?”衛聰接過箱子放好,有些無奈。
雷炎唯有據實以告:“是屬下無能。屬下原并未露餡,奈何這雨下個不停,路太滑,趙姑娘摔倒了,疼得直哭,屬下不忍,便過去将她扶了起來,這不……”
他攤攤手,很是莫可奈何。
“她摔倒了?傷勢如何?”陸秦弓霍地站起來。
雷炎道:“她都能一個人将這箱子醫書搬出來給屬下,想必并無大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