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由來的,韓奇感到一陣寒意直竄腦門,他看了眼陸秦弓身旁那隻破開的鼓,幾道長短不一的裂痕在鼓面上張牙舞爪的向四面延伸。那鼓他也是敲過的,鼓面還是挺韌的。這是下了多大力氣呀?!
“侯爺開玩笑,擊鼓可不是光用蠻勁就行的。”韓奇哈哈笑道。
這是在嘲諷陸秦弓空有一身蠻力?此話一出,原就不再和樂的氛圍頓時雪上加霜,衆人不禁替韓奇捏了一把汗。
不料陸秦弓微微一笑,道:“韓校尉說得對,不僅僅是擊鼓,扒龍舟也不是幾十個人光用蠻力往前沖就行的,不然又怎麼會有玄甲軍的後來者居上呢?”
陰陽怪氣的,韓奇正自尴尬,衆人也聽出了貓膩,一看橋上那美人,有幾個去過陸府桃花宴的武将認出了清焰,也親眼見着陸秦弓在她落水後是何等緊張,再瞧今日情形,頓時有幾分明了,便上前打着哈哈将話題岔開。
陸秦弓還是皮笑肉不笑的,他不再去看橋上那兩人,轉而對一衆部下道:“走!今日本侯做東,不醉不歸!”
衆人歡呼起來,卻聽狗兒拉着陸秦弓道:“陸叔,你們去吃肉嗎?我也要去!”
陸秦弓揉揉狗兒額前毛絨絨的碎劉海,高聲笑道:“小饞貓,等你什麼時候坐到了這龍舟上,再來跟陸叔一塊喝酒吃肉。”他又擡起頭深看一眼仍等在橋頭的清焰,“去罷,跟誰來的就跟誰回去。”
狗兒很失望,卻不敢鬧别扭,便往清焰那跑去。陸秦弓邁開長腿跟上去,他身後是烏泱泱的一群等着吃慶功宴的壯漢。
清焰自陸秦弓插嘴她與韓奇後便沒再說過一句話,她知道,他是吃醋了。追根究底,他們兩個都還沒有完全忘記對方。平日裡見不到,總能裝上一裝,可一旦碰面,思念便如關在籠子裡的猛獸,它找到了日思夜想的那抹血腥味的來源,便會不受控制地發狂,繼而沖出牢籠撲向它心底的執念。
她不曉得陸秦弓是不是跟她一樣,但清焰很清楚,大半日下來,她總是不自覺去尋找陸秦弓的身影,哪怕她清楚她不該這麼做,可又如何,在徹底放下他之前,她允許自己放任自流那麼一小會兒,隻為再多看他兩眼。
畢竟,時間是最好的良藥,他們總有坦然面對對方的一天。
但不是此時此刻。
此時此刻的清焰站在那兒,陸秦弓朝他們來了。她握緊了手中的傘柄,許是酷暑難耐,她的心跳越來越快,呼吸也跟着急促起來。正當她手腳不知往哪放的時候,狗兒蹦蹦跳跳地走過來牽了她的手。
清焰暗自松了一囗氣,忙假裝與狗兒說話,問他一會還去不去找他娘,眼角餘光卻瞥見陸秦弓從衛聰捧着的錦匣裡掏出了那串金粽,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往上抛,再接住,反反複複,黃金在一連串的碰撞下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配合着它閃亮奪目的光芒,很難不讓人注意到。
清焰哭笑不得,她懷疑陸秦弓是故意在炫耀,縱然他神色淡然,可那大開大合的動作卻出賣了他内心真實的想法。她偷偷瞄一眼韓奇,卻見這個剛過弱冠之年的小武将的視線随着金粽的移動一上一下,一上一下,面上竟然沒有不忿,隻有滿滿的豔慕與崇拜。這天真率直的模樣,讓陸秦弓那點莫名其妙的小九九頓時變得無聊又可笑。
不過那串粽子是實心的吧?如果是實心的,那可值錢了,也老重了,瞧那四個角尖尖,紮着手心不會痛?不過那厮皮糙肉厚,被尖角紮幾下不過撓癢癢罷了。
清焰腦瓜子裡叽叽喳喳一通,一雙美眸又不自覺地往陸秦弓瞟去。
陸秦弓哪知道她心裡想的什麼,隻道她看見了他手中的金粽,又想起來他方才比賽時的英武神勇,原本還倨傲的嘴角一個忍不住就往上揚,活脫脫就像龍舟高高翹起的頭與尾。
大約是察覺到自己的失态,他在走到清焰跟前時一把斂起面上的笑,輕咳一聲,撇了她一眼,雙唇動了兩下,似在斟酌。後面一籮筐大男人見他不動,便也不站着不動了。卻見他濃眉微揚,吐出一句:“趙姑娘嗎?你眼光不太行呢。”
一語雙關。
清焰錯愕了一瞬,她看着陸秦弓,那眼神像林間迷失了方向的鹿。
陸秦弓忽地促狹一笑。他的額頭與鬓角生得很好看,上面濡着一層汗珠,午後的陽光打下來,那雙狹長的眼睛被睫毛嚴嚴實實地包裹了一圈,瞳仁很亮,像嵌在群山裡的湖泊。他的顴颌似乎比往日更加分明了,修長的頸脖下是寬闊的肩背,胸前的衣料早被汗水打濕,顔色變得更深。因為天氣炎熱的緣故,他将褂子的盤扣解開了兩個,隐隐露出裡頭堅實的胸膛,是小麥色的。
清焰注視着他,雙眸溢着滿滿當當的贊賞。
如此野性卻又俊美,像曠野裡的風,清爽明朗,又似初秋鋪滿整個平原的麥穗,隻需站在田埂邊,撲面而來都是香甜紮實的安全感。
他說她眼光不好,并不是這樣的,因為這世間再沒有人能勝得過他了。
盛夏風吹到人的臉頰上,似一壺剛泡好的清茶,那熱氣不遠不近,若隐若顯,卻又令人無法忽視。
清焰垂下眼簾,掩去眼裡翻湧的悸動。
這一舉動落入陸秦弓眼裡,無疑就成了她對他的不屑一顧,這使得他原本還挂着一絲笑意的俊臉瞬間覆上一層寒霜——好沒意思,像隻不要臉的孔雀般開了半天屏,結果人家看都不看一眼,陸秦弓,你赢了又怎樣,她還不是連句道賀的話都不願講。
陸秦弓看了眼手裡的金粽,一擡手就抛給了他身後的衛聰,邁開長腿頭也不回便走了。
衛聰若無其事地掃了眼韓奇,笑道:“還杵着做什麼,一起呀!”
韓奇被陸秦弓一頓含沙射影,正擰着濃眉朝真相摸索去,剛找着點蛛絲馬迹,被衛聰這麼一打斷,便幹脆不想了。他應了聲,轉頭朝清焰咧開一個大大的笑臉:“趙姑娘,回見!”
說罷不等清焰回答,便追到陸秦弓跟前腆着臉道:“侯爺,屬下覺得那槳用得不順手,要不您給提一下意見,讓他們明年換一批船槳呗?”
陸秦弓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技不如人便技不如人,還諸多借口!”
一群人哄笑起來,漸漸走遠了。
清焰牽着狗兒的小手,雖然撐着傘,卻感覺自己要被日頭烤焦了。她拉着他急匆匆往桂香齋趕,想去那兒避避暑氣,不料剛走到門口,便撞見了方隐熒的馬車。
“二姐姐怎麼來了?”清焰放開狗兒,迎上前道。
方隐熒聽見聲音,從車窗探頭出來,一看是清焰,忙下了馬車,拉着她的手笑道:“鎮北侯府喜宴那日便聽說喑…雲姑開店了,今日難得出門,便讓巧兒進去挑幾樣愛吃的,也算幫襯一下生意。”
清焰微微颔首,随口道:“姐夫呢?怎不與姐姐一起?”
方隐熒面上的笑容淡了下來,“他呀,最近忙得很,三天兩頭不見人影。”
“姐夫好容易進了翰林院,自是想有一番作為,早出晚歸最正常不過了,姐姐莫要多思。”清焰安慰道。
方隐熒冷嗤:“若是為着公事便也罷了,就怕是在外頭招惹了不該招惹的。”
清焰神色一凝:“莫不是姐夫做了對不起姐姐的事?”
方隐熒不置可否,隻含糊道:“男人嘛,就得一張嘴。”
清焰卻聽出了弦外之音,一對柳眉蹙得更緊了。方隐熒見她因為自己短短幾句話便憂心忡忡,心下一暖,歎了口氣,道:“我不過說幾句牢騷話,都怪這毒日頭,曬得人煩躁。”
清焰勉強笑笑:“姐姐說什麼便是什麼罷。”
方淮熒深看清焰一眼,将她拉進馬車裡,這才放低聲音道:“不是你姐夫,是父親……”
清焰吓了一跳:“舅父怎麼了?”
方隐熒看了眼清焰,紅唇抿成一條線,她輕輕搖着團扇,良久才道:“上次父親被劫持,你以為陸秦弓是怎麼找到他的?”
清焰不言。陸秦弓閉口不言,她也不好多問,但總歸人是救出來了,結果是大家想要的便行。
“是父親向他外頭的相好遞了消息,陸秦弓才能順藤摸瓜找到西琳公主那兒的。”方隐熒道,神色十分複雜。
清焰吓了一跳,美眸圓瞪,半天才擠出一句:“舅父……他在外頭有個相好?可他、可他不是……”
可他不是早在二十年前就當着柳氏的面指天發誓此生絕不納妾,會一心一意對她的嗎?雖然後來柳氏迫于壓力給他納了個良妾,但清焰卻聽聞,這五六年間,他極少去那妾室的屋子,夜裡不是歇在柳氏處便是回自個房裡睡,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樣。所以在外人眼裡,方淮一直是個重情重義的妻管嚴。
怎會?怎會!
方隐熒也覺得匪夷所思,“他們竟勾搭了十餘年哪!”她頓了頓,聲音頗為怨憤:“父親原還想瞞天過海,殊不知紙是包不住火的。他不說,陸秦弓也不說,但宮裡都将這事傳遍了,沒多久便傳到了宮外,現在上京城的官眷都在暗地裡嘲笑母親,嘲笑她自以為牢牢抓住了夫君的心,殊不知她抓的不過一具空殼。母親現在整日以淚洗面,連今日這樣的盛會都稱病不出。”
方隐熒還記得柳氏得知此事的那日,她失去理智,将屋子裡的器具砸個撕巴爛。當她得到消息趕到時,方淮的臉頰赫然多了三道血痕。柳氏同樣鬓發散亂,她指着方淮聲嘶力竭:“你若想納妾,隻管與我說,我給你納十個八個便是,何苦在外頭暗度陳倉?你就是存心要我成為整個上京的笑話!”
面對妻子的控訴,方淮鐵青着臉沉默良久,最後拂袖而去,獨留柳氏一人在那哭天喊地,無論方隐熒怎麼勸慰都無用。
“我們家這二十年過得倒也算和美,不曾想父親與母親年紀越往上越不省心,母親還嚷嚷着要與父親和離。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他們二人,也不知能不能熬過這一關。”方隐熒簡直是憂心如焚。
清焰有好一陣子沒去踏入過方府了,劉氏也不曾傳喚她,大夥便這樣心照不宣地過着屬于自己的日子。卻不曾想,方府竟會接二連三地生事。對于柳氏的遭遇,清焰唏噓不已,可一想到她那慣愛撓人的毛病,忍不住打就了個哆嗦。她可沒忘記柳氏曾差點将她毀容。落井下石是做不到的,但勸慰的話同樣也說不出口。
也就是這一刻,清焰發現她竟真的将柳氏當成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來看待了。
“外祖父他們怎麼說?”清焰道。
方隐熒垂下眼簾,“還能怎麼說,讓父親納了那女子呗!”
她冷笑:“可是意外的是,不是父親不想納她,是她不願意。那女子說,深宅大院不得自由,她在外頭大事小事,一切自己做主,若做了父親的妾,雖是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可後半生就要被拘在一個巴掌大的院子裡眼巴巴地等着主君,從破曉等到深夜,連吃幾兩新茶都要看主母臉色。這樣一眼望不到頭的憋屈日子,她才不要過。母親得知,差點沒又被氣死。”
清焰不禁失笑,卻不得不承認,她十分同意那娘子的話。
“她是有自己的營生吧?”
方隐熒沒好氣道:“那女子是翠雲居的老闆。”
清焰點點頭,難怪她行事作風如此爽利辛辣。
“朏朏,你說,世間男子都是這般見異思遷,寡恩薄義的嗎?”方隐熒喃喃地道,她轉頭注視着清焰,美眸帶着些許傷感。
“……我不知道。”清焰低下頭,神色微微怅惘。
方隐熒一笑,故作輕松道:“瞧我,問你這話做甚,你一未出閣的姑娘,能懂什麼。”
清焰但笑不語,隻聽方隐熒又道:“抛開其他不說,我倒覺得你與那錢娘子有幾分相似之處,都是極有主見又清醒的,不會被男人的花言巧語所迷惑。”
這話聽着有贊賞之意,清焰笑了起來:“我不是被迫清醒的嘛,畢竟也沒幾個男人願意說些花言巧語哄我。”
方隐熒伸出白蔥般的手指戳戳她的額頭,沒好氣道:“連容冠京都的陸三郎都差點被你拐跑了,還說什麼風涼話!我可聽說了,許家有意與陸家攀親呢!”
清焰疑惑:“許家?是那個許家嗎?”
“除了那個許家,還有哪個許家?”
“可他們不是……”清焰不說了,她指了指皇城的方向。
方隐熒抿嘴一笑,神神秘秘地道:“你還不知道吧,最近世家貴族間流言四起,都在談論陸秦弓的身世。”
陸秦弓的身世?短短六個字,如平地一聲雷。清焰怔了怔,以眼神詢問方隐熒。
哪料方隐熒卻不願多說,她道:“你既已與他再無瓜葛,他的事,便與你無關了,問那麼多作甚,問了醫術會有所長進嗎?”
清焰哭笑不得,隻好作罷,她心裡已經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不說這些了。”方隐熒拉過清焰道:“說說你罷!”
清焰莞爾:“我有什麼好說的?”
方隐熒斜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别以為我不知道,你今日可是跟張牧一塊來的,怎麼,他人呢?”
提起張牧,清焰面色微微凝滞,方隐熒道:“他該不會又将你一個人丢在淮江邊吧?”
好一個“又”啊,這一刻清焰腦海裡毫無征兆地就蹦出宋懷昔那張清俊的臉,她笑道:“沒有這回事。”
那是怎麼一回事?方隐熒眉頭擰起。
清焰隻好将今日在江岸邊偶遇顧麗娘的事說與方隐熒聽。
方隐熒面色大變,她失聲道:“怎麼會這樣?可你姐夫明明說了……”
方隐熒似是想起什麼,俏臉血色盡褪,她握着團扇,怔怔地,良久不說一句話。
“姐姐,怎麼了?”清焰關切地道。
方隐熒如夢初醒,勉強笑道:“沒什麼,就是車裡悶得慌。”
說罷她擡手将車簾子又拉開了些,江風瞬間湧入,卻沒有帶來涼意。空氣仿佛凝固了般,清焰看了眼窗外,烏雲黑壓壓地在天邊聚攏着,看樣子有一場大雨要下。
姐妹二人沉默片刻,方隐熒面色漸漸緩和了,她拉過清焰的手,清焰發現她方才還清爽幹燥的手掌心此刻濕漉漉一片冰涼。
方隐熒道:“張牧的事,怪我,不曾打聽清楚。你放心,有我在,日後他決計不敢再去騷擾你。”
清焰點頭,倒是不擔心張牧,一個顧娘子都夠他奔忙好陣子的了。她擔心的,是方隐熒。
“姐姐,你真的沒事吧?”
方隐熒拍拍她的手背,笑容如常:“我就是生氣,我原對你姐夫千叮萬囑,結果他仍舊不上心。”
“姐夫公務繁忙,再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清焰替裴遠星辯駁道。
方隐熒笑了笑,兩人又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便見巧兒從桂香齋出來了。她手裡提着一個食盒,站在馬車旁對方隐熒道:“夫人,店裡的甜薄撐賣完了,雲姑聽聞是您要吃,又特意現做了些。”
方隐熒點點頭,轉頭對清焰道:“要回醫館還是昭園,我捎你一程吧!”
清焰想了想,讓巧兒去與王氏說聲,便先回了醫館。
方隐熒的馬車剛走,豆大的雨點便落了下來,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一下就是好幾天。
清焰從前最惱的便是雨季,如今她的腿又添了隐疾,又是一重不便,便更是不喜了。
這天傍晚,她如往常一樣從醫館一路走回昭園,因為下着雨,路上行人甚少,家家戶戶大門緊閉,清焰行了一路,鞋面都被濺起的雨水打濕了。她忍着不适,隻想快點回去換身幹淨的衣裳,卻沒注意幾步之遙的地方停着輛馬車,車轅上坐着個頭戴笠帽身披蓑衣的漢子。擦身而過時,那漢子忽然暴起,蒲扇大的手掌拍在清焰的後頸上,清焰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那漢子在清焰倒地前一把将她扛起來丢進馬車裡,又撿起掉在地上的油紙傘一并丢了進去,緊接着跳上馬車揮動皮鞭,動作迅速利落,一氣呵成。
雨越下越大,那輛青帷馬車很快消失在街道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