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已近,空氣中夾雜的水氣顯得更加的厚重了。
望月樓天字号房内,少女坐在鋪着大紅蜀錦并蒂蓮被褥的金絲楠木架子床沿邊,她眼簾低垂,遮住了那雙波光潋滟的眸子裡的不甘與焦灼。這樣看她,泥雕木塑似的。
守在門口處的張嬷嬷見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一陣煩悶,走上前訓斥道:“哎喲我的姑奶奶,你左右是逃不掉的,待會兒伺候主君時,還是殷勤些罷!若再惹了主君不快,莫說是你,隻怕老奴我也要跟着遭殃。”
張嬷嬷口中的主君,便是廢太子謝嘉,如今的燕王。
謝嘉自從被廢黜儲君之位後脾氣便變得陰晴不定,伺候的下人戰戰兢兢,唯恐不慎觸怒于他,挨頓闆子事小,丢了身家性命可是事大。
是已,張嬷嬷對少女的破罐子破摔十分不滿。不出意外,這位美嬌娘将會成為自家主君的新寵。張嬷嬷隻盼着,她能争氣些,這榮寵便能長久些,也不枉她這幾日巴巴地去巴結燕王府的管事,光銀兩就幾乎用去了半生積蓄的一半,隻為早日定下這個近身伺候的差事。
也不怪張嬷嬷這般費力地想要謀得這份差事,謝嘉從京城一路至峽州,短短兩旬便納了六位侍妾,眼前的這位是她們當中最美的,也是性子最烈的。
其餘五位一聽說要納她們的為妾的是當朝皇長子燕王殿下,無不欣喜若狂,唯獨這位是個例外,她甚至在一個侍妾的幫助下逃了。
被抓回來後,謝嘉仍舊不舍得傷其一分。他摩挲着她日漸消瘦的臉頰,語氣寵溺又無奈:“你這樣子,本王便隻好給你喂軟筋散了。”
服了軟筋散的人會全身軟綿無力,這樣很方便看管,但這東西所服的份量因人而異,極難把握,一個不慎便會造成不可逆轉的痿症,所以謝嘉不到萬不得已時是斷斷不會用的。
他當然隻是吓吓她的,但少女卻全然不懼,她一個眼神也沒給他,隻是冷笑:“你可以關着我,捆着我,十年,二十年,但關不了我一輩子,總有一天,我會逃出去的!”
謝嘉欺身向前,他捏着她尖尖的小巴,張嬷嬷看得分明,這位燕王殿下怕弄疼了她,甚至舍不得多用一分力。
他眼神癫狂,似笑非笑:“你盡可試試。”
最後,謝嘉将他那個已經傷痕累累的侍妾連同少女放在了同一輛馬車上。張嬷嬷則在一旁寸步不離地守着,日日在少女耳邊說着成為燕王侍妾的總總好處。
如此勸了好幾日,張嬷嬷瞧她臉上的神色是一日比一日松動。也是,燕王殿下貴為皇子,英俊多金,哪個女子不心動,若她年輕個三十歲,定要近水樓台先得月的。
隻可惜,燕王這盤明月她是不能肖想的了,但成為他最寵愛的侍妾身邊最信任最得力的嬷嬷,這個機會她絕不能拱手于人。
可怪就怪在,燕王每晚都會寵幸一位美人,唯獨最出挑的那個,他隻每日派人來過問幾句,卻從未召幸。
張嬷嬷忐忑不安,急得團團轉。
莫不是那日小娘子惹惱了主君,主君現下晾着她是要讓她長長教訓?
都說君恩如流水,萬一這教訓長着長着,燕王将她們忘了呢?且她瞧那少女嘴上說不跑了,萬一哪天又想不開,跑了,那她銀子不白花了?
張嬷嬷不是坐以待斃的人,這日,她尋了個機會悄悄兒勸少女快快向燕王殿下服個軟,要不然等殿下再想起她時,再好的飯都馊了。
“可是……”少女低着頭,猶豫許久才道:“我好歹也是正經人家的姑娘,雖然隻是個妾,也總得寫封書信知會京城的家人吧?”
“姑娘喲,隻要你成了王爺的人,莫說是一封家書,你往京城捎銀票都行。”
“那…好吧!”
得了這句準話,張嬷嬷喜不自勝,便向謝嘉禀明。謝嘉當即賞了她,又下令改道去望月樓。
佳人低下了她高傲的頭顱,他自然要投桃報李,給她一個驚喜。雖然隻是個侍妾,他還是吩咐下人按照娶妻的規格給她置了一身大紅嫁衣。這些可是其他侍妾沒有的殊榮。
再說了,驿館的床太過簡陋,他都睡不慣,還如何與美人盡享良宵呢?
安頓好後,張嬷嬷便命人打了熱水來讓少女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又為其梳妝打扮一番,這才将人送到謝嘉的房中等着。
此刻他人還在許文君那兒,想必快回了。
張嬷嬷見方才還好好的人兒眨眼間又哭喪着臉,怕謝嘉見了不喜,好話歹話又說了個遍。少女隻是啜泣:“嬷嬷,您說殿下愛重我,為何連我亡母的遺物都命您收走呢?那可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張嬷嬷指了指周遭,“你瞧瞧這屋子,還敢說殿下不愛重你?“
“這是他的房間,又不是我的。”少女嘟囔着道。
張嬷嬷無奈,從袖子裡取出一個素銀手镯遞過去,悄聲道:“收着罷!”
少女驚喜地接過,珍而重之地戴到手上。
張嬷嬷撇撇嘴,不過一個銀镯子,半新不舊的,值得寶貝成那樣嗎?
“娘子,東西你要回去了,待會兒可得好好伺候主君,主君一高興,沒準兒就晉你為側妃了,介時,你可不要忘了奴婢的好。”張嬷嬷笑咪咪的又叮囑了一遍。
“好你個狗奴才,燕王側妃豈是她這個掃把星能當得的?”
門外不知是誰喝了句,吓得張嬷嬷面色大變,雙腿一軟,直接跪地不起。
“吱呀”一聲,大門被打開,一位身穿孔雀藍绫子如意雲紋衫的貴女在一衆仆從的簇擁下走了進來。她身形瘦削,腹部卻高高隆起,已然身懷六甲。
緩步上前時,她不忘打量屋中的擺設,柳眉微擰,隻覺得滿目大紅甚是刺眼,然而更刺眼的是坐在架子床上的少女。隻見她站起來行禮道:“民女見過王妃。“
燕王妃許文君紅唇勾起,慢悠悠吐出一句:“别來無恙啊,趙-清-焰。”
趙清焰?!
這三個字如平地一聲雷,炸得張嬷嬷腦子嗡嗡作響。
她看管了近十天的少女竟是素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稱卻聲名狼藉的趙清焰!
難怪!
她就說了,王爺去哪搜羅了這天仙般的人物,饒是她在深宮幾十年,也未曾見過如此好顔色。
張嬷嬷心中五味雜陳,敢情她卯足了勁湊上去巴結的人竟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掃把星!她那幾十兩不會真的要打水漂了吧?
可容不得她多想,王妃許文君一聲令下,将衆人全都趕了出去,隻留了她的貼身侍女見秋侍候在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