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晴堅持要跟陸秦弓走,清焰也沒有猶豫。她拉過站在一旁滿臉疑惑的芸姑,打着手語讓她回昭園。
芸姑搖了搖頭。
清焰道:“想想小秧。”
見芸姑神色出現了動搖,她再打手語道:“京兆府衙署不比這裡,那裡病人更多,更危險。你已經做得夠多了,而且你現在不止有我,還有小秧。快回去吧!讓慕春也不要來了。如果你們因此喪命,我會一輩子都不得安甯的。”
芸姑隻得點點頭,眼底含淚,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清焰與楊晴坐上了陸秦弓派來的馬車。車輪緩緩滾動,她掀開窗簾往外看去,醫館大門緊閉,不複以往的門庭若市。
清焰面露惆怅。
雖說為醫者皆願天下無病,藥架生塵,可現在,她開始有點懷念從前醫館人來人往的日子,至少那時,人們的臉上還能看到希望的笑容。
清焰歎了口氣,正要放下簾子,忽見騎着馬走在前頭的陸秦弓正隔着幾步的距離回身看她,眼裡盡是擔憂。
清焰朝他笑了笑。
正值酷暑,上京城仿佛一個巨大的蒸籠。每到一處都有人在薰艾,濃烈的香氣鑽進馬車裡,一路上就沒停過。
清焰熱得受不了,便又将簾子撩了起來。這是她回京後第一次見升平坊以外的地方。街上行人來去匆匆,個個以紗布罩面,眉頭緊鎖。見陸秦弓領着大部隊過來,急急避到一邊,目光在觸及到躺在擔架上的病患時,雙眸流露出驚恐的神色。
清焰忽然發現,疫情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嚴重,而到了京兆府衙署時,她才真正見識到,什麼叫人間煉獄。
住戶商販已撤離大半,整條街異常蕭瑟冷清,衙署自然也不複從前威嚴的景象。一進大門,便見幾個以石磚徹成的爐竈,幾口大鐵鍋架在上面,一半正在熬藥,另一半則在煮粥。空氣中彌漫着怪異的味道,有藥草的苦澀,還有皮肉生瘡發膿腐爛的臭味。
感染了時疫的百姓,以儀門為界,男人在外頭,女人在裡頭。
空地上都搭了雨蓬,清焰站在外圍,放眼望去,烏泱泱都是被瘟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
這時有幾輛馬車從跟前駛過,無一例外載滿了屍體,疊羅漢似的,一層又一層。清焰不忍去看,卻又忍不住去看。
那一張張僵直發白的臉,眼窩皆深深地凹陷進去,有的唇邊還淺留着一層白沫,有的已全身潰爛,再有的,面孔猙獰,那層薄薄的面皮就像一件剛漿洗過還在滴水的衣裳,被人使盡了全身力氣去擰幹一樣的扭曲着,死狀實是可怖。
清焰甚至看見了以前常來醫館請她按摩松骨的一個老妪。想必是從感染再到死亡,閻王并沒有給她太多時間,以至于她的模樣與生前并無太大出入,隻是那雙一慣愛笑的眼睛徹底失去的神彩,變得渾濁而渙散。
隻一眼,清焰甚至連呼吸都忘了,不知道是害怕,還是難受,她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
她終于明白來時陸秦弓那個擔憂的眼神是什麼意思了。
他是怕她承受不住。
楊晴到底是跟着鄒仁善在戰場上做過軍醫的,她比清焰淡定多了,見她額角開始冒冷汗,便讓她先去京兆尹一家所住的三堂歇歇。
清焰搖頭拒絕:“一會就好了……”
楊晴拍拍她的肩,難得溫柔:“你會習慣的。人有生老病死,物有成往壞空,身為醫者也無法左右,唯有盡力将期限延遲,好讓病患再感受幾年人間的煙火氣罷了。”
清焰說不出話,第一次,她覺得自己能做的太少了。
這時,有個年輕人端着兩碗湯藥遞來給清焰二人,說他們每日都喝幾次,雖然作用不大,但死馬權當活馬醫,好歹也能起到一點預防作用。
清焰與楊晴道了聲多謝,扯下紗巾仰頭吞了,味道與鄒仁善開的方子一樣,她們都喝慣了。
年輕人自稱姜子維,見她們喝藥就跟喝白開水一樣,不免微微詫異:“這藥苦得很,我每次捏着鼻子才能喝下,你們倒厲害。“
楊晴戴好紗巾,簡短道:“保命要緊。”
姜子維接過空碗,和顔悅色道:“二位是鄒老先生的弟子吧?他老人家進宮了,走之前命我先帶二位先熟悉一下。”
楊晴問道:“宮裡又有哪位貴人病了嗎?”
姜子維說是太後。
清焰一頓,終究是逃不過啊。她想起安嬷嬷,便問了一句:“除了太後,她身邊的宮人可還無恙?”
姜子維搖搖頭道:“這我就不知了,畢竟每天都要死好幾個宮人,是哪個宮的,沒有人在乎。”他指指躺在草席上等死的百姓,
“這裡每天活的拉來好十幾車,死的又拉走好幾車,又有誰知道他們的名字呢?”
清焰倒吸一口涼氣:“已經這麼嚴重了嗎?”
姜子維的神色漸漸變得嚴肅,他長歎一聲,道:“陛下下了禁令,令百姓不可随意走動,盡量待在家中,你們應該也不怎麼出門吧?自陸國公收到捷報後,朝廷已是千防萬防,但疫氣這東西,會僞裝,擅潛伏,簡直是防不勝防。現下,城外的亂葬崗已堆滿了燒成灰的屍骸。才短短十日,各衛所死亡的将士已近兩千,百姓更是不勝枚舉,再這樣下去,隻怕上很快就要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