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仁善一聲長歎。
昨夜陸秦弓遣人來報,楊晴染上了時疫,他得到消息後,本想即刻出宮,無奈宮門已下匙,隻得等第二天一早向天子禀報了緣由再走。
謝緻行原是不肯放人的,鄒仁善隻說太後的病情他已無能為力,如今太醫院每日以三頓數千金的藥吊着也不過是苟延殘喘。你将我拘在這,孝道是盡了,可我那徒弟如今正病着呢,總不能連見最後一面都不能通融吧!
當然,後面幾句他沒敢說,皇帝看他面色臘黃,眼底積淤,想這幾日是累壞了,便揮揮手放他回去。事到如今,謝緻行有了放棄的念頭,他不禁想,若這是天意,那敗局以定,大曆在他手中,注定要命運多舛。
清焰領着鄒仁善到了楊晴與慕春跟前。
他先去看了楊晴,又一臉凝重地轉向慕春,完了,擡眸看了眼正眼巴巴盯着自己的清焰,苦笑道:“你師公又不是華佗在世,事到如今,誰來開藥都一個樣。”
清焰看向病得昏昏沉沉的楊晴二人,仿佛看見了黑白無常站在一旁,正拿看鈎子一點一點地将她們的魂魄從身體裡勾出來。
“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清焰道,就是不死心。
回應她的是鄒仁善長久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鄒仁善長歎道:“方子所用的藥材你也是清楚的,能用的都用了,不能用的也铤而走險,死馬當活馬醫,當時也在盡全力預防…許是天意如此吧。”
藥方完全是公開的,清焰自然知道。苦參止嘔,大黃涼血解毒,芍藥散淤通絡,茵陳利膽退黃,生石膏生肌斂瘡,還有蠶沙、竹茹,荊芥用于退熱……
無一樣不是對症下藥的,可哪怕院子裡的鐵鍋日以繼夜的添柴加薪,苦臭難當的藥汁灌下一碗又一碗,卻還是見效甚微,不過是苦熬數日各赴黃泉罷了。
“…師公。”清焰雙肩無力地下垂,擡頭與鄒仁善對視,卻發現短短數日未見,他已骀背鶴發,面色灰敗,垂垂老矣。
“師公,我扶您去歇息。”清焰鼻子發酸,站起來,将鄒仁善扶了出去。
數日的殚精竭力,鄒仁善再難支撐,一挨着榻便沉沉地睡了。臨阖眼還不放心,叮囑清焰他隻小憩一個時辰,讓她務必要叫醒他。
清焰應了聲,又去找京兆尹要了幾塊冰放在銅盆裡給鄒仁善解暑降溫,好讓他能安睡。
她強打起精神去将熬好的湯藥晾涼,又逐一給病患端去。輪到楊晴與慕春時,不待清焰走近,她就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莫不是有人嘔血了?
驚疑之際,眸光掠過仍舊平躺在榻上的慕春,卻見她耳中盡根沒入一隻銀钗,鮮紅的血從耳洞泊泊流出,浸濕了身下的草席,凝固成一大朵紅色的蓮瓣。
清焰雙眸圓睜,手一松,木碗落地,黝黑的藥汁濺了一身。
慕春自盡了。
京兆尹朱建很快得到消息,派人來将她的屍體搬走。清焰呆滞地看着她被兩個衙役聯手擡到門外的馬車上。
她雙目緊阖,眉頭卻舒展,纖細蒼白的雙臂無力的向下垂着。一隻青玉手镯,是她生辰時清焰送的禮物,此刻要掉不掉地挂在腕上,烏發濃黑的腦袋失去了支撐,随意地歪在一邊,青絲散落,飄飄蕩蕩。
清焰不明白,明明已病得渾身軟綿無力,她是怎麼趁她離開的那會兒功夫拔下頭頂的發钗捅進耳蝸的?她到底哪來的力氣?
她為什麼要自盡?為什麼不再等等?
她再也見不到她了,甚至連她的一捧骨灰也留不住。
眼淚刷地流下來,隔着一片模糊的重影,清焰看見那兩個衙役雙手一松,慕春便被抛到馬車上,像魚販子筐裡的鹹魚一樣,與其他屍首整整齊齊的碼在一處。
來了幾個官兵把馬車駕走了。
清焰胡亂抹了把淚,去找朱建告會假,她說要給慕春燒點紙錢,很快就好。
朱建歎了口氣,指指衙府大門外道:“這外頭就有賣黃嘏紙和金元寶的,你去吧。”
清焰道了謝,走到衙署外頭一看,對面果然擺着幾個賣祭祀品的小攤子,清焰挑了其中一個,付上比平時多上三倍的價錢買了好些黃嘏紙。老闆是個幹瘦的老叟,時不時咳嗽幾聲。他問清焰是否要現在燒,說着遞給她一個銅盆。清焰接過,盆底積着一層黝黑的紙灰,風輕輕一吹,就散了。
借着火折子點燃了黃嘏紙,清焰跪在地上,剛說完一句是給馬坎村的李二丫的就開始泣不成聲。
那疊黃嘏紙很快便燒完了,清焰看着銅盆裡一點點滅下去的火苗,低聲道:“馬坎村的李二丫,你先用着,過幾天我再給你燒其他花樣的。”
她将銅盆還給老叟,抹了把淚,若無其事的回了衙署。其他人見她眼眶紅腫,想去安慰,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些什麼。
每天都在死人,這其中也有他們的親朋好友。誰不是滿心痛楚呢,隻是跟瘟疫比起來,個人的愁苦就顯得微不足道。
清焰自然也明白,垂首默默做事去了。
天很快又暗下來,一眨眼,人定已過。
清焰今夜不用值夜,但她不放心楊晴,又守了小半個時辰。摸摸額頭,高熱退了些許,又見她似在夢呓,湊近一聽,原是要水。
雙腿才邁出一步,清焰便覺一陣頭暈目眩,緊接着兩眼一黑,整個人便不省人事。
她并沒有昏睡多久,昏昏沉沉中,她被兩條堅實有力的臂膀托着,整個身子騰空而起。那人每一步都走得很穩當,他的胸膛很暖和,心跳亦是她所熟悉的。
很快,她被放到榻上,有人給她号脈。不用想也知道是鄒仁善。
清焰怕極了,她真的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世間的美好于她而言隻能算是淺嘗辄止,她還未看過陸秦弓所說的二月江南,五月北海,還有九月西京金海一般的麥浪以及臘月裡岑山之顫挂滿霧凇的琪花玉樹。
她真的,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