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公府。
容珩提筆在硯台裡蘸了點墨水,筆尖轉落在宣紙上,一劃一勾,墨色蜻蜓停在荷苞尖,深綠色荷葉叢裡,朵朵荷花盛開。
半邊荷葉,半邊湖水,碧波蕩漾,一葉扁舟遨遊在湖面。
他又蘸了些銀紅色的顔料,直盯着畫紙,捏緊筆杆,遲遲沒有落下。
緩緩呼出一口氣後,他提筆勾畫,一道高挑的身影落在船頭,銀紅色的衣角随風飛揚。
“世子。”小厮快步走進書房,雙手捧着一封信,頭深埋下去,“宋姑娘派人送了信。”
容珩手一頓,筆尖凝聚墨水,滴落在紙上,原本要畫的鬥笠瞬間化成一個濃重的黑團,墨汁蔓延,覆蓋那一抹俏麗的銀紅色。
他盯着畫紙,又擡頭盯着那封信,久久不語。
小厮埋首更深,雙手顫抖,那封信緊跟着顫動,上邊的親啟二字格外顯眼。
“……拿過來。”他緩聲開口。
小厮如蒙大赦,兩步上前,将信端端正正地放在書案上,屈膝一禮,躬身迅速退出去。
容珩盯着那封信看了一會兒,終于伸手拿起信,比之前幾次的信略重,還有微微凸起的痕迹。
他越發小心,撕開封口,托住箋紙,慢慢抽出,搭在紙上一起出現在眼前的……還有一枝桂花。
層疊的翠綠樹葉長而寬,金黃色花朵在枝幹盛開,簇擁成團,一股桂花甜香在空氣中慢慢彌散。
容珩捏住那枝桂花,低頭看信。
依舊是宋予靜喜歡的浣花箋,天青色的箋紙,左下角盛開三四朵粉色荷花,紙上字迹潇灑,卻不顯得随意。
開篇先詢問他近來是否安好,天氣轉冷,需多注意身子,再問他兩日後是否得空,願不願意陪她去玄平觀。
字裡行間的語氣不像以往那般輕松自在,尤其是最後詢問他能否陪她去道觀時,更比以往添了幾分小心翼翼。
指尖撫過最後幾句話,容珩仿佛能想象出她落筆時的模樣,眉間輕輕蹙起,杏眸裡笑意淺淡,下筆猶豫遲疑,斟詞酌句,生怕他拒絕。
但他拒絕她很多次了。
他長歎一聲,伸手打開書案邊上的長形紫檀木匣子。
裡面躺着厚厚一沓信箋,全都是她寫來的,除了手裡這封,最近一封是重陽節前送來,邀他同去登高。
容珩将信箋小心折好,重新放回信封裡,又抽了兩張箋紙,筆尖凝在紙上,遲遲不動,墨水洇散,濃黑墨迹蔓延。
拒絕的話語在腦海裡過了幾遍,之前也寫過幾封回絕的信箋,以宋予靜的性子,隻要他認真解釋,她從來不會怪他,還會反過來寬慰他。
可是……他已經整整十五天沒有見過她了。
容珩閉了閉眼,直接撕碎黑得無法再寫的箋紙,單手支着太陽穴,斜倚在圈椅裡,另一隻手拿着書,紙上的字漸漸糊成一團,眼簾越發沉重。
眼前陷入黑暗,她的身影浮現在腦海裡,雙眸明亮澄淨,笑意盈盈,看人的時候,總是認真專注,能看見她眼中細碎的春光。
她跑到他的面前,勾起他的衣袖,緊拽在手裡,深深皺眉,眼眸裡的光暗淡消沉。
“你為什麼不願意見我?是不是讨厭我?”
不是讨厭,是喜……
容珩猛地睜開眼,迅速坐直,書也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他輕輕地咬了下口中的軟肉,将溜到舌尖即将說出口的那個歡字吞回腹中,又彎腰去撿書。
書頁淩亂散開,一句“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①”霎時映入眼簾,耳邊卻響起她脆聲念出這句話的模樣。
緊張又自信,微微搖晃腦袋,活像是在學堂先生面前背書。
她以為他是在考她背書,全然不知他問出那句話後的複雜心緒。
容珩緩緩合上書冊,重新抽出一張浣花箋,蘸墨落筆,措辭謹慎,寫出來的依舊是婉言謝絕。
“來人。”
守在屋外的小厮應聲而進。
他合緊封口,“立即将此信送去長公主府。”
小厮應是,雙手恭敬地接過信,匆匆離開書房。
容珩望着門口,半晌後,逼自己收回心神,不要再想。
他卷起那張畫卷,放進卷缸裡,拿鎮紙壓好一張全新的灑金宣紙,筆尖落在紙上,再一次勾勒出窈窕的銀紅色身影。
*
“姑娘,玄平觀到了。”
侍女勒住缰繩,見騎在前面的人沒有停下來的迹象,不得不提高聲音。
被侍女叫了幾聲,宋予靜如夢初醒,反問了一聲:“什麼?”
侍女耐心地重複:“姑娘,玄平觀到了。”
她擡頭看向前方。
玄平觀位于半山腰,周圍草木林立,松柏蒼翠欲滴,清幽沉寂。
她下了馬,将馬匹交給角門的道童,相對行禮,率先走進觀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