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幾條在祁無憂看來,更是無稽之談。
大周軍功是以殲敵數量、俘虜人數等考評。若女兵沒有殺敵的機會,自然也談不上建立軍功、加官進爵。她們從戎後,隻能接替下等士兵從事裝卸、修補、療救等勤雜補給一類的活計,非但不能赢得尊重,還有可能招緻不幸。
祁無憂小時候在軍營中,走到哪裡都有人跟着。皇帝一直不許她離開護衛的視線。她少時不理解,甩開了跟屁蟲一樣的護衛,結果被不認識她的低級士兵圍起來欺負。一個熟悉的将領喝退了他們,卻将她帶進了自己的營帳,意圖做出更可怕的獸行。
若非那個将軍又發現了新的“獵物”,恐怕她也沒機會僥幸逃脫。那時她才七歲,尚不明白那些禽獸的罪惡,隻是出于本能跑開了。但自她明白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她們的軍隊從内到外、從上到下都需要變革。
平民百姓很多都大字不識,更沒讀過什麼書,朝廷說什麼,他們便信什麼。如果一昧地宣示木蘭從軍的好處,隐瞞了這好處的虛假,既不告知她們可能面臨的危機,又不對此加以保障,對即将為國捐軀的女子來說并不公平。
祁無憂唰地合上了手中的冊頁。她還以為祁蘭璧能讓晏青和皇帝贊不絕口,必有些真材實料,結果也不過是和她父親一樣,想法子讓更多人為他們賣命而已。
她将這沓文章丢進桌邊的廢紙堆中,什麼也不再看,而是一動不動地坐在案前,凝神思索。
夏鶴時不時翻動着書頁,發出輕輕的窸窣聲。窗外的泉聲和鳥鳴清晰緩和,漸漸同他翻書的聲音一并模糊了下來。
祁無憂想到,以前她隻對晏青提到過自己的抱負和暢想。他不贊同她在軍制上花費太多精力,畢竟天下分久必合。她即位後,應當推行文治、禮治、仁治。而且這事最為耗錢,對内升聚才是最要緊的。
但晏青是文官,自然支持她廢武興文。祁無憂還沒有忘記他的立場。
若是武将呢?他們的說法會不會不一樣。
她不禁擡頭看向了夏鶴。
……
幾座院落之外,漱冰親自給晏青斟了一杯茶。
透亮的茶湯注入輕薄的粉彩瓷杯,清香撲鼻,晏青卻一動未動。他一人坐在偌大的花廳中,已經對着萬紫千紅喝了好幾壺茶了。
提出問題容易,拿出解決辦法卻難。寫完那篇奏表,他不免為祁無憂多想了一步。朝廷兵力有限,夏元洲也不是朝夕能調得動的。更何況,他不想祁無憂過多依賴夏氏的力量。若能借此機會,為她謀一支獨有的軍隊,才是如虎添翼。
祁蘭璧那篇文章寫得好,但她不懂幹戈征戰的利害,練兵秣馬的重任不能交給她。可是沽名釣譽也好,稱贊祁蘭璧和木蘭軍興起,便是給祁無憂的機會鋪陳。天下人一旦相信祁蘭璧所寫的是千古未有之聖業,再由祁無憂踐行措辦就是順理成章。如果促成她們姊妹和睦,更是一舉多得的美事。
晏青昨晚夜不能寐,今日一早就來了公主府,想跟祁無憂解釋這番苦衷。以往在宮中,他總能馬上等到她現身,宮女們也會殷勤地将他引到她的書房去。但今日不同,他已經在外院待客的廳中等了大半個晌午。
殿外的豔陽又熱烈了些。晏青又坐了片刻,再察覺不出自己所受的冷遇,就是自欺欺人了。
左右侍奉的宮女們都瞧出了晏青的地位一落千丈。人常道“隻聽新人笑,哪聞舊人哭”,現在就是驸馬笑,他在心裡哭吧。
與此同時,另一邊書房,祁無憂不知是第幾次瞄向了她的驸馬。
初見時,她偷偷遠遠地瞧上一眼,都能被他發覺。這會兒她看了又看,他卻隻顧斯文地翻書,既不知道她在苦惱,也不感興趣。
她撂下自己的書桌,閑庭信步走到夏鶴跟前,掃了一眼他看的書名,《忠經》,稀奇道:
“莫非你也覺得自己不太忠心,所以在這兒學習省身克己?”
夏鶴眼也不擡一下:“聖人書是學來管束天下人的,不是讓你用來約束自己的。”
“什麼?”
“不騙讀書人修身養性能成聖賢,他們如何上鈎,為君盡忠竭節?”
祁無憂一怔。
如此說來,祁蘭璧那篇文章不就是照這個路子寫的,難怪皇帝看了說好。
她有些豁然開朗,催促夏鶴接着說。
他眼睛依舊看着書,漫不經心地說:“同一本書,隻有看到的東西比其他人多,比他們讀懂的想得更遠,才知道如何駕馭他們。如果看到的東西和天下讀書人并無不同,也就和他們沒什麼兩樣。”
祁無憂點點頭,正想說他有點見解,他卻突然冒出一句點評:
“原來晏青就是這麼教你的,我看他也不過如此。”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