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鎮位于京城往南八十裡處,正好鄰着兩年前剛修好的京南官道。京南官道北起京城,南抵臨安,路面平闊,車馬易行,是大運河之外第二條連通大華南北的要道。于是這兩年每逢京城大事外地人奔赴之時,建安鎮便人流如潮。鎮上百姓開起鋪子小店,做些往來路人打尖住宿買賣。原本安靜的小鎮似乎換了個樣,變得熱鬧喧阗,盡管遠不及京城那一幅繁華似錦,卻也是個安居的好地。
今年正逢三年一度的科舉,此乃新帝即位後首科。赴京趕考的試子絡繹不絕,獨自一人的、拖家帶口的、跟随商隊的、幾大馬車的……各式各樣,又是鎮上人忙活的時候。
一位少年閉目倚在鎮旁一棵大樹之下,青絲未绾,隻以單帶束起。
午後陽光從交錯的枝葉中破碎散落,一隻平安鳥穿插而過,輕輕鳴啼。搖曳的樹影斑駁地灑在少年清秀精緻的眉目之上。柔和的光影下,如一簾從天垂落的畫帷,竟讓人分不出畫中人究竟是男是女。
平安鳥又一聲鳴啼,盤旋一圈落在少年肩上,對着少年耳邊吱吱低吟,仿佛與少年耳語細言。
大樹不遠,有一座不高卻草樹茂密的小山。一個女孩背着半滿的竹簍從山道上走下,遠遠便望見了樹下的少年。
近看這女孩,神态動作雖稚氣未脫,眉眼間卻有一絲成熟之感,若非頭上小鬟加之個頭矮小,倒是讓人有點迷惑其年紀。
女孩應是剛從山上采摘而歸,撞見這一幅如畫景象稍有入迷,不由停下了腳步。須臾過後,女孩回過神來,緩緩走到少年身旁,探着頭張望了半晌。
少年閉着雙目一動不動,胸前微微起伏,似乎睡得正香。
“公子。”女孩小聲喊了一句,見少年全無反應,又走近輕拍了拍少年肩膀,“公子……馬上下雨了,若要休息最好找家客棧落腳。”
少年這才睜開雙目,看了女孩一眼,颔首道了句多謝,站起身來。此時天藍雲闊,暖陽正高。少年卻好像對馬上下雨的預測毫不懷疑,拿起地上的長條行囊,往肩上一跨,對女孩告辭後朝着鎮上走去。平安鳥随之躍起,圍着少年撲騰亂旋,一起漸行漸遠。
女孩原地站了片刻,望着少年與平安鳥遠去的背影,莞爾一笑,也往自己鎮上的家歸去。
正如女孩所言,天氣這事就如婦人的脾氣,說變就變。剛剛的晴空白日瞬間就陰沉下來,沒一會便稀稀拉拉地落下水滴,随後滂沱大雨傾盆而落。
元宵剛過,冬寒未散,雨如冰墜。
建安鎮在兩年前還隻是一座人煙稀少的小鎮,現在鎮上也僅有一家像樣的客棧。客棧周圍有幾家酒肆,全集中在鎮子中心。
少年在雨中繞了一圈并未走到鎮子中心,而是走到鎮邊敲了一戶人家的門。這戶人家的房子看起來有點像店鋪,但又大門緊閉沒有招牌。其實僅有鎮上人知道,這是一間醫館。建安鎮居民不多,往來路人通常不會在鎮上求醫,故醫館并不繁忙,不用如一般店鋪白日得張着大門招攬生意。
沒過一會,醫館的門開了。開門的竟是方才提醒少年即将下雨的女孩。女孩看到全身濕透的少年,一臉驚訝。元月近乎是一年最冷的時候,連京城的運河都會結冰,可眼前的少年居然隻穿了一件薄薄的單衣。打濕的衣料貼在少年身上,隐隐透出其肩背的輪廓與白皙的皮膚。
“姑娘,我赴京趕考,不料雨大路難行。不知可否借宿一宿?”少年個頭比女孩高不少,此時低頭輕聲問了一句。聲音好似水滴青玉,溫婉清潤,絲毫沒有寒冷帶來的顫抖。
少年盡管打扮樸素,但容貌舉止有着文人的風度。正逢科考時節,女孩并不太懂世事,未有絲毫懷疑。鎮上隻有一家客棧,路人多時難免客滿,于是鎮上人家也經常給路人提供住宿。女孩思考了片刻,放少年進了屋。
醫館後面有一小院。女孩将少年帶進院内耳房。房内地上堆着不少還未曬幹的藥草,房間最裡放着簡陋的木塌與案椅。這是平日給病人卧躺的房間,最近無人占用,正好可供人落腳。
“我叫婉螢,大家都叫我螢兒。若公子不嫌棄就在這湊合一宿。我爹出診去了,估計傍晚回來。不過我爹脾氣怪得很,公子别介意。我去給公子燒水沐浴,趕快換了這身濕衣裳。”婉螢顯然還是少女心性,說話無多禮數,天真單純。如此寒天,少年渾身透濕卻全然未顯寒冷之态,婉螢雖感奇怪,但想着任誰也受不了大冷天濕着身子,先換身幹衣裳才是大事。
“多謝姑娘,我自己來。”少年進屋随意地放下行囊,又掏出點東西放到婉螢手裡,“鎮上客棧滿了,若姑娘不介意,明日也想借宿一宿。”
婉瑩看了下手裡,是幾塊碎銀。多不算多,但足夠客棧十天半月的住店錢,兩宿是綽綽有餘了。
婉螢趕快回道:“不用不用,這屋多半時候也空着。公子若需要随意住幾天便是,用不着銀子。”
少年眼簾半垂,并不直視婉瑩,水滴從其纖長的睫毛上滑落,目光仿佛穿過婉瑩望着遠處地面:“如此大雨能有住處已是雪中送炭,還想煩姑娘幫我準備兩日飯食,這點銀子實不算多,姑娘一定收下。”少年說完微微一笑,行了一禮,走出房間往院子裡去。
婉螢晃着頭想了想,讓人住下還得向爹交代,爹可不會讓人白住,便将銀子收了起來。正要出屋,婉螢看到少年随意擱在地上的長條行囊,便想拿起放到屋内案上,但順手去提,卻發現看起來不大也不重的行囊,居然紋絲不動。婉螢雙手抓緊行囊用力多拉了幾下,依然未移分毫,不由好奇究竟是什麼東西如此之重?而少年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居然背得動這麼沉的東西?但看人行囊可不妥,拖也拖不動,婉螢隻好作罷去準備晚飯了。
婉螢走進廚房,少年正從院内井裡打過水來燒水。婉螢便取了浴盆、瓢與一應洗浴用具放入耳房,同少年打聲招呼又去忙活了。
少頃,雨聲漸稀,烏雲散開,天空西面晚霞絢爛,飯菜的香味從廚房飄出。畢竟有客人在,還收了人家銀子,婉螢多做了幾道小菜,花了點時間。想來少年應該已沐浴完畢換好衣裳,婉螢便想去收拾浴盆,走入耳房卻見房内早已整理幹淨,人卻不在。
婉螢正心道人呢,少年即從屋外進來,用溫婉的聲音說道:“浴盆還到原處了,麻煩姑娘了。”
婉螢轉身,看到少年已換好衣裳,盡管依然單薄,但好歹是幹的。不過婉螢又有些奇怪,這衣裳和少年方才穿的一模一樣,難道有兩套一樣的衣裳?還有換下的衣裳在哪呢?不需要晾幹嗎?
少年頭發尚濕,未有束起,發絲随意垂散在可稱為玉容花貌的臉龐兩側,若非明顯是男人身形,單看臉隻覺着好一個美女出浴。婉螢随爹去過京城,見過開煮新酒時的呈樣隊伍,隊裡的盛裝女妓無不是秀麗有名者,但僅論容貌,也難于眼前少年相比。婉螢忍不住多看了少年幾眼,随後笑道:“公子真快。飯做好了,我去給公子取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