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翩若又轉身對着程長庚和程長軒罵盡自己所知的辱罵言辭,這兩人還面露不忿,隻是礙于有求于她而不敢發作。
“我也是迫于無奈啊,我是一個母親,怎麼能坐視自己的兒子遠離故土、埋骨他鄉呢!”
三嬸一下又一下的磕頭聲并沒有平息程翩若的怒意,反而更令她心驚,她難以置信地反問道:“難道你就不是二堂姐和四堂姐的母親嗎?”
這一天,程翩若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虎毒不食子,但是可以食女。
大錯已經鑄成,就算她檢舉程長庚和程長軒,也不過是連累母親和族姐妹們又要吃牢獄之苦,況且,她父親的遺願即是讓她一切以程氏子弟為先。
為此,程翩若不得不離開馮家,接過醉仙居的橄榄枝,成為衆人口中的花魁娘子。
在她上台獻藝的第二天,馮雅蘭跑來質問:“翩若,你從前最讨厭為了表演而彈琴,如今又為何願意來此抛頭露面?”
程翩若沒有作答,馮雅蘭收留她和一幹程氏女眷還能以雇傭女奴為解釋,但程長庚和程長軒可是貨真價實的流放犯,她不能虧心到讓好友背負收容流放犯的罪名。
“就為了你那兩個堂兄?他們明知會連累你,還是尋求你的庇護,能是什麼好東西?”
馮雅蘭卻對程長庚和程長軒被留在醉仙居的事一清二楚,她苦口婆心地勸道:“你沒有保護他們的義務,你隻管過好自己的生活……”
“可是程家供養我長大,我才得以學成琴藝,而亡父遺願命我照料程氏子弟,我怎能不從?”
程翩若隻是搖頭,她的理性告訴她馮雅蘭所說的皆是肺腑之言,但她的情感不允許她認同馮雅蘭。
馮雅蘭氣笑了,她怒其不争地回道:“你是對得起你父親、對得起你們程家子弟了,可是你自己呢,你對得起自己嗎?”
這場對話以程翩若的沉默和馮雅蘭的失望作為結尾。
*
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但對于程翩若來說,讓她難受的并非是從高貴清雅的世家貴女淪落為抛頭露面的花魁,而是她辛苦賣藝為之付出的人毫不領情。
她為了安頓程長庚和程長軒才答應加入醉仙居,可是這兩位堂兄卻埋冤她給他們找了份端茶倒水的活計。
憑什麼她可以放低身段抛頭露面,他們卻連端茶倒水都不願做?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不久之後,程長庚和程長軒突發惡疾去世了,程翩若不用再為收容流放犯而擔驚受怕,但她的把柄卻仍然留在醉仙居手中,所以她無法脫離。
這樣安逸的生活并未持續多久,兩年後,二房的堂兄程長譽從流放地西州逃回來了,程翩若知道他所謂的‘自行逃離’有貓膩,也猜到他背後是甯王府在作祟,但她還是收留了程長譽,并給他捏造了假身份常譽。
常譽是個更大的麻煩,程翩若認為他去邊地那兩年是享福去了,他來到醉仙居投奔她,她給他運作一個管事的職位,他卻猶嫌不夠,竟然擺臉色給客人看。
程翩若每天不僅要彈琴賣藝,還要為了他去給客人陪笑賠罪,然後得到常譽一句輕飄飄的——“你好歹是程家女,怎麼真學了青樓紅倌那副做派。”
程翩若既氣惱又覺嘲諷,人們常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常譽自诩大丈夫,可是隻知擺世家公子的做派、卻不肯正視自己已經是一名流放犯,到頭來,能屈能伸的唯有她一人。
然而她的困擾還不止于此,那些觊觎程家寶藏的勢力終于是盯上了她,她謹記着父親的遺言,不肯交代任何話,金銘、馮坤之流還能應付,可是鐘少英卻放下狠話、拿她母親與族姐妹的性命作為要挾。
那一晚,左右為難的程翩若頭一回買醉,馮雅蘭陪在她身旁,仍然沒有放棄勸誡她:“翩若,如果你父親真為了你好,他就應該把所有家産盡數留給你,而非隻讓你做個‘守墓人’;若他認為你不配得到,那你沒有權利,又哪來幫扶堂兄弟的義務呢?”
“我實是不明白你父親的想法,怎會有人甯願犧牲女兒來成全别人的兒子呢?須知在小太子出生前,當今陛下多年無子,他甯願令長公主入朝分權,也不願确立幾位王爺或世子為儲君,家有皇位要繼承尚且如此,何況……”
馮雅蘭的話像是戳破了某種保護殼,讓程翩若無法再自欺欺人——要一個從小被寵愛着長大的人承認自己其實并沒有得到過真正的愛是一件很殘忍的事,這意味着程翩若要否定過去的自己和所作出的所有選擇。
“什麼時候回頭都不算晚。”
因為馮雅蘭的這句話,程翩若決定不再将錯就錯。
但她可以不管常譽,卻不能抛下母親和族姐妹們,而藏匿在丹霞山的那筆寶藏是她帶着她們脫離苦海的唯一籌碼。
方才馮雅蘭的話提醒了她——陛下已立太子,那些藩王終究名不正言不順,與其按照金銘、鐘少英等人的話投靠裕王或魯王,不如直接求陛下開恩。
可是誰能保證她的請求不洩露給其他藩王、直接傳達給宣文帝呢?
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中秋宴即将舉辦之際,馮雅蘭來看她練琴,期間透露出這場宴會的真正目的是為新任江州提點刑獄公事沈舟雲接風洗塵。
她聽說過沈舟雲的名字,傳聞此人冷酷、不近人情,被私下稱呼為‘活閻王’,但令程翩若在意的是——沈舟雲是長公主的表親,即是絕對不會與藩王有所來往的純臣。
程翩若下定了決心,她将寶庫的布局圖藏在恩師留給她的古琴中,又将藏寶的地點繪制在三幅畫上,并同時将消息放出給鐘少英、馮坤等人,以暫時安撫他們急切的心思、防止他們狗急跳牆。
李星鹭的出現是意外之喜,讓她更加信任的将古琴交托出去,當對方答應帶走古琴的那一刻,她感覺多年來擔在肩上的重任終于被卸下,她終于可以如馮雅蘭所說去過屬于自己的生活了。
隻可惜,她以為今夜屬于自己的那句詞是“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卻沒想到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當她緩過迷藥的勁,漸漸醒轉時,她隻等來常譽低俗的咒罵聲和朝自己後腦勺襲來的一棍。
這就是父親口口聲聲所說的、會給她下半生作為依靠的同族兄弟嗎?
原來馮雅蘭的那句話隻是安慰,她已經釀成苦果,自己斷送了回頭的路。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程翩若希望自己早些堪破那個謊言——她并非要從父親的女兒、丈夫的妻子和兒子的母親之中三選一,她可以去做自己,她可以為了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