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孫策一家搬至廬江舒縣與周瑜同住,與周瑜一同拜學父親步修門下。那時的孫策霸道傲然,性子比之現在急躁許多,數年不見,竟已是凜凜江東之主。
她的聲色柔婉曼曼,孫權頓時一驚,步練師,可是她?
“是她……!”孫權恍一回眸,步下台階時不慎一腳踩空,扭倒在台階底,鸠杖翻滾落到平地,與台階磕磕碰碰的聲律久繞于耳。
步練師駐足原地未改顔色,面色依舊雲淡風輕,倒是周瑜關切地到堂外将孫權攙扶起來,又細細檢查他的腳踝有無扭傷。
堂内孫策早已站起身,見周瑜上前幫扶,稍稍止住步伐,微有放心,但目光仍停留在堂外,過了會而,才側眸問這位姑娘:“練師,你……怎會在江東?”
步練師垂眸不語,下颌卻隐隐顫抖不止。
周瑜将孫權扶到石倚處歇息,回首蹙眉道:“一月前渡江之時,我在京口江岸救下重傷昏迷的她,時至今日她方大病初愈。如今,我将歸去丹陽,還望伯符……”
孫策半阖眼眸,與周瑜目光交彙,又相視良久,彼此心中之意已明了。步練師,這個可憐的姑娘,已是家破人亡。她并非江東人,也應從未來過江東,可憐她小小年紀,不知在那吃人的江淮、無休止的戰亂中遭遇多少兇險。
孫策以驚詫神色,無聲而試問:“恩師絕擅奇門遁甲馭獸之術,怎會?”
周瑜眼睫觸動盈盈含光,回以默然眼神:“戰亂、割據、族滅,如今的世道,有何道而言?”孫策側眸相顧周郎,在他眼中看到了與自己内心相同的憧憬與志向——海晏河清。
風吹簾帷,簌簌沙沙,步練師含眸取下腰間黛色如意紋錦囊,躬身呈給孫策:“父親留有書函,囑我奔赴江東。今日得見将軍,練師之幸。将軍請過目。”
說罷,步練師眼角的餘光與周瑜的目光對視一瞬,便默然退離堂内,未多作一刻停留,神色從始至終,亦未有改,冷漠而清冷。
如意紋繡工精絕,孫策一眼便瞧出,這是步修先生的随身之物。孫策打開錦囊拿出書信,抱着滿腹疑問打開書信細細默讀,讀完的瞬間,立将信收疊好。可他的面容異常凝重,又沉默了足足一刻鐘。
“伯符……”公瑾正欲開口,卻被孫策打斷。
“公瑾!此物定須焚毀。”孫策雖猶豫信中内容恐是步修先生絕筆之言,若焚毀,會傷了練師的心。可,信中所言“帝起東南”、“孫氏”,句句逆語,留下來定将惹禍上身,非為孫氏,知此事的所有人,必将被屠滅。
“伯符,來日之路迢迢,可願共赴。”周瑜沒有接孫策的話,而是就信中之語一探孫策的心,若孫策無心,他一人又如何能做成,但他相信,孫策會願。
兩漢已四百年天子,孫策從未想過帝業之事,可錦囊上的血腥味将他生生刺醒。父親戰死時,步修先生心疼他崩潰厭世一蹶不振,以血卦而蔔六爻,斷袁術乃為挽救且振興孫氏的關鍵。他安頓好家人後,數次去袁術麾下讨兵虛與委蛇、斡旋賣命,時至今日終得入據吳郡,不必留在袁術獨權掌控的地盤卑微求生,雖未完全脫離袁術掌控,但他有信心,可以做到。
江北戰亂離苦,縱是遺世獨立清醒如先生,竟也落得如此凄慘身死的結局。孫策不願相信步修已死,他甚至方派出一隊人馬,欲前去請先生出山相助。可如今他的孤女在此,孫策不得不去接受這一現實,他緊咬後槽牙,粗糙的掌心握住周瑜白皙的手,答:“願。”
周瑜一笑朗然:“君子一諾,此生不改!”
孫策将書信焚毀在銅爐中,沉聲歎道:“你以練師為義妹,便如我之義妹,我定會竭力庇護她。公瑾放心。”
周瑜點點頭,輕撫琴弦,道:“昔年先生曾授我馭鳥之術,隻要練師在此,便可以鳥傳音,往來聯系,無需落墨,密而不露。”
琴音奏罷,檐角飛來一隻白頭鳥兒,在堂内叽叽喳喳地飛旋,而後振翅飛出堂去。
庭院中,白頭鹎飛落到步練師指尖上,又圍繞着她盤桓沉浮良久,她便已明了。加之方才堂中話語她都聽在耳裡,千思萬緒,萬般心事也隻化作一聲沉重的深歎。
自族滅家破,她孤身流離飄零,孤苦微如蝼蟻。若無周郎相助,怕是早已橫骨江邊,為報救命恩情,她願為周瑜留在孫氏麾下相助。為承父親遺卦,她亦欲留在江東,替父親看一看,他以命蔔占的這太平盛世,究竟如何。幻覺之中,她似隐隐窺見晨鐘激鳴時的繁華之都。
“鳥鳴婉啭,依依纏綿。姑娘此刻,應有笑意?”孫權擡頭仰望天空,靜聽鳥兒鳴啼,嘴角微微揚起。
步練師回過神來,注意到身側石椅旁還有位安靜文弱的少年,那缁色絹紗掩不住他青澀又堅毅的面龐。
目失明而為盲。也許他的世界,隻有聲律。
步練師揮手輕指,引白頭鹎旋落到孫權左肩旁,霎時驚得孫權頓一側頭,似是有些受寵若驚,唇角綻出一縫笑意,又努力地僵硬地擡起右手想要輕輕觸碰肩上的這隻可愛的鳴唱動聽旋律的生靈。
見孫權那笨手笨腳又緊張的模樣,步練師嘴角終于揚起了一絲弧度,仰眉向長空,“是啊,此刻,是有笑意。”
不一會兒,鳥兒撲棱撲棱翅膀飛遠,院中恢複清幽靜雅。
孫權起身颔首作禮,用鸠杖探路準備回屋,卻因摔得不輕,腳疼得無法正常走路,一瘸一瘸地,柔弱弱将倒之樣。步練師看在眼裡,但沒有主動提出幫忙。
畢竟,不熟。更何況還有男女之别。
風吹花動之際,那隻白頭鹎又飛來步練師身側盤桓,輕鳴啼啭。步練師擡手引它留駐指尖,須臾後,又送鳥兒飛走,邁步跟上孫權,柔聲而問:“公子,不妨,我帶你回屋?”
她清脆靈動的聲音,似這片隅天地再次充滿生機與色彩。
“……好啊。”孫權磕磕巴巴地回了這兩字,卻似用盡全身力氣。
步練師輕輕地扶住孫權的左手,帶他往内院移步,卻在穿過垂花洞門時,忍不住回眸向堂内望了一眼,眸中神色,異常複雜凝重。
内院回廊九曲,亭台樓榭旁花色凄凄,初春尤寒,獨有幾朵梅花孤綻院牆,掩不住這裡的冷清寂靜。方才入府時,她注意到匾額還未更換,仍明晃晃地寫着“揚州刺史府”五字,想來,是孫策入據曲阿後,便驅逐了這府中一應閑雜人等。
孫權與練師并肩而行,仍也用鸠杖探路,可肢體卻有些僵硬不協調,走得極慢。
步練師沒注意到孫權的異樣,她警惕地環顧四周,單手從腰間布囊中取出一隻褐色的鶴骨短笛,握在掌心,笛尾墜着赤色的流蘇,懸空輕翾。方才周郎馭鳥傳信來告,這府中潛有刺客,托她護送孫權回屋歇息,雖已至内院,猶不可掉以輕心。
涼風微微拂過,天邊暈開濃郁的深藍色。遊弋的藍雲将紛沓的樹影掠過他們的臉龐,水榭旁,夜色已悄然降臨。
孫權倏然駐足止步,微微側頭,似是在聆聽什麼,又垂首喃喃:“西南一人,西北兩人。”
步練師遲疑地回眸:“什麼?”
“小心!”
風馳電掣間,一隻暗箭飛速射來,恰是時,孫權用力推開練師,拔劍抵禦箭矢,猝然間,箭頭與劍面迸發出锵锵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