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這個……”孫權臉色紅潤,不知覺地笑了起來,又輕輕把布帛掀開,坦然把宣紙筆墨呈現給練師:“我幼時也曾目能視物,自失明後未曾荒廢,練師不嫌我寫得難看就好。”
君子樂胥,萬邦之屏。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字形正大宏狀,不失飄逸之感,筆鋒遒勁有力,筆畫間極具張力,練師忍不住驚贊:“那日我并未看清,今日再看,練師心生敬佩。”
“那,我再作一幅畫,畫完之後,練師幫我看看,與你可相似?”孫權含笑執筆蘸墨,換宣紙平鋪勾勒素描。
“我?”步練師頓一發愣,再回過神來,孫權早已畫作半成。
“這是,笑容?”步練師呆呆地凝視孫權那半幅畫中的人兒,眉目之間确與自己有幾分相似,隻是,嘴角微揚,笑盈若花。
孫權一邊作畫一邊解釋:“練師可知,我為何要把子明攆出去?”
“為何?”
“他一直在我耳邊嚷嚷,說:瞎子點什麼燈!浪費燈油。”
練師噗嗤一聲沒忍住笑了起來,原來方才進屋時發現那燭火昏暗,竟是呂蒙的傑作。
孫權的嘴角也暗暗揚起,談笑間,他将畫作收筆,雙手呈給練師:“我畫的,可似方才的你?”
“……已是,八分相似。”步練師含眸将畫卷收下,略帶一絲羞澀,面龐卻依舊清冷淡然。她不願流露太多情感在臉上,卻也不得不感歎孫權蒙眼作畫,能畫得如此惟妙惟肖,真的很厲害。
以及,他一直在試着讓自己開心,此番用心,她不是不知。可她不願面對過往,再深濃的感情也會被滅族慘象的陰雲覆蓋,窒息得令她發狂。維持如今的冷靜,已是她做的最大努力。
倏而,孫權朗聲疏笑幾聲罷,驟一蹙眉沉思:“袁雄一口咬定我會寫字,可我從未留下過字迹。更何況,他又如何斷定,一個瞎子會寫字。”
步練師輕輕放下畫卷,點頭道:“依據周幼平那日的表現,應是不知此事,非他透露。”
“是大哥身邊近臣裡的内鬼。”孫權斷定是有位高權重的内鬼,可惜他接觸那群臣下的機會并不多,沒有多少頭緒。
步練師應聲分析:“阿蒙身負人命,難升要職,唯有,周泰。”
“練師之意,是讓我提攜幼平,為我探查一二?”孫權略一思索,反問道,卻突然發現哪裡不對勁,驚問:“等等,你喚呂蒙什麼?”
練師也不知怎地,竟一時有些尴尬:“他……道是習慣旁人喚他阿蒙。”
孫權哦地一聲垂首默然。
氣氛驟然甯靜,檐角傳來喳喳的燕聲,啾啾呢喃,十分動聽。彼時正是春盛之節,曲阿城内曲水一岸繁花遍開,縱是身處刺史府内院,也能嗅得絲絲春息。
一片沉默中,乍聞一聲震破天際的熟悉喚聲:“公子!!”
檐角的雙燕驚飛遠去,孫權扶額輕歎,又聽見呂蒙嚷嚷道:“公子!曲阿城外今日繁花滿巷,但最美的,是這壺城西酒肆的桃花酒!我打了三兩來,且嘗嘗看!”
孫權嗅到香醇馥郁的酒香,不免松了眉頭,卻又還是有些吃醋,别扭地說道:“我身子不适,不宜飲酒。”
“那真可惜啊。”呂蒙搖頭看向步練師:“練師妹子,能飲一觞否?”
孫權頓地一輕拍案而起身:“我聞不得酒味,告辭。”
呂蒙驚道:“這麼嚴重?公子我看你是真的有點虛,一點酒量也沒有,這怎麼能行。”
孫權:“……”
步練師輕輕拉扯呂蒙的袖口,低聲道:“阿蒙,别……”
轉睫間,呂蒙回眸凝視練師的雙眸,眼神充滿自信與一絲詭異的笑,練師瞬間愣了半晌,恰是這一瞬,呂蒙已拽起孫權,拖着他往外走。
“阿蒙,放開公子!”練師趕忙擡腳跟上,呂蒙這五大三粗地,孫權得被折騰死。
庭院中,一隻白頭鳥兒高啼嘤鳴,撲棱着翅膀朝練師飛來。步練師遠望見它,駐足待地,引鳥停于指尖,聆聽鳥兒叽叽喳喳的聲,然後輕起朱唇,微微震顫低吟回複信息,再目送白頭鹎飛遠。
周瑜傳信而回,與孫權所料相同,太夫人于溧陽遭逢山越水賊作亂,陳寶與賊子奮戰而亡,太夫人一行需循陸路向西北秣陵轉道。隻是,公瑾竟讓徐氏兄妹護送太夫人,貌似不太對勁。
等等?二公子!
步練師急忙回首追去,可呂蒙和孫權早就沒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