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手持短戟,揮舞間,趙谌頭頂烏紗帽當即旋落于地。
步練師看得出,孫策本意是想直取其項上人頭,許是考慮那縣長确為朝堂命官,他若當街殺之,或被有心人參上一本。
孫權似是沒有意料到孫策會來,怔了半晌。
“權弟!過來。”孫策瞥見孫權,立刻把他喊住。
孫權聞聲止步,轉身用鸠杖再探路,向孫策緩緩移步。
一隊人馬禦車姗姗而來,青黛色的帷幕在夕陽黃昏下顯得沉黯寡淡,待馬車駛至孫策身旁,一把折扇從帷幕縫隙中挑出,纖白如玉的指尖輕将扇柄玩轉,橫抹開素雅的帷幕,雍容從車上走下來,再将雙手掌平放胸前,儒雅地向孫策行禮。
那人劍眉星目,眸若含笑,舉止從容,滿腹書生氣息。那淺卷的胡須,甚是秀美,但在孫策的髯須前,還是稍有遜色。
是他。
步練師認得此人,乃是吳郡士族之首,吳郡顧氏如今的家主,年僅二十九歲,少時曾受學于大學士蔡邕,琴法精湛,常令師尊嗟歎,贈以其名,因而取名“雍”。
最重要的,是這顧雍的親妹妹,沒有學到半點音律。路過舒縣之時,以一曲驚天地泣鬼神的琴音讓周瑜夜不能寐,曲有誤,周郎顧,也造就一段佳話。
那日周郎與顧氏姑娘大婚,練師見過他一面。算來,周郎須得喚他一聲,舅哥。
顧雍先是禮拜孫策,又以淺禮向孫權。孫權雖蒙眼緩行,卻能感知聽得一二,便也禮貌回禮之。
孫策會意點頭,顧掃衆人:“此乃吳郡顧氏,顧雍,字元歎。孤已上表朝堂,遷元歎為曲阿縣長,自明日起即上任。”語罷,孫策斜睥趙谌,揮手令道:“把他押往吳縣,待與前太守許貢一并論罪。”
“喏!”周泰領命拱手,麻利地領部衆處置此事。
人群散盡後,顧雍儒雅地打量孫權,眉梢萦繞着欣賞的目光。他與周瑜素有往來,陸氏令牌一事他知曉一二,也知孫權禮重陸氏,勸孫策細細調查此事,才有了陸氏今日的沉冤昭雪,因而願為孫策出仕。
吳中有五大姓,即吳郡吳縣五大士族,分别是顧、陸、朱、張、暨。又以顧氏、陸氏為首,兩家百年聯姻,利益共存,顧雍又豈會見陸氏一族被無端嫁禍。畢竟,他的夫人也姓陸。
孫權察覺到顧雍在看他,有些錯愕,難道兄長信裡說的所派之人,是顧雍?但看顧雍的神色應是沒有惡意,便微微含笑禮而回之。
孫策滿意極了,他現在的決策,便是籠絡這江東士族,顧氏又為江東士族之首,若是招攬他一人,則江東吳郡可安。于是孫策先将顧雍安頓至刺史府,再派人去将縣府整饬,清掃餘黨。一切塵埃落定之時,已近三更。
孫策又秉燭至孫權屋中把他喚醒,未料到孫權其實早已在等他。
“子明很有意思,隻可惜年少沖動,殺我别部司馬,你打算如何為他請罪?”孫策将燭台輕輕擱置,呂蒙一事孫權已寫信告訴他,隻是他還未作打算,想着且看一眼這個年僅十三歲便敢殺将領的小子,究竟是壯士、還是惡士。
“據我所知,彼時那将吏輕蔑阿蒙年少,又數次蚩辱他,阿蒙年少沖動,怒而斬之,雖負有罪,其罪不緻死。阿兄,懲之以鞭刑五十,然我代之受。”
孫策捋須搖頭,思忖道:“鞭刑之傷難好,我看杖刑最好。”
孫權取下絹紗,睜大了眼睛,完全不可置信:“五十杖?……”這打下來,不死他也得殘廢,到底是親哥嗎?
孫策擡眸凝視孫權,朗然笑道:“量刑不可同語,杖二十已為重。你今晚睡個好覺,明日清晨來領杖。”
“喏……”孫權輕聲長歎。
待到次日清晨,步練師才知要杖責孫權,焦急之下,卻被周泰攔在内院不讓出去,“幼平!快放我去前院!”
“——呃!”前院傳來孫權咬牙忍痛之聲,練師聽的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公子特意囑咐我,定要攔住步姑娘。”周泰濃眉方正,體态壯碩,往那兒一站,步練師幾乎推不動他。
“那阿蒙呢?”步練師放棄掙紮,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無奈又焦急,孫權怎扛得住二十杖!隻希望阿蒙能良心有愧,幫他承一半杖刑。
周泰搖頭答:“方才沒見着他。”
“沒見着……”步練師垂首長歎,低落地坐到青石台階上,低首抱住雙膝,卻能聽見孫權的聲聲痛嚎,她将雙手反複去捂住耳朵,心裡卻總忍不住地去想孫權。
“哦對了,公子說讓我把這個交給你。”周泰從袖口中取出一塊疊好的布帛。
步練師疾速起身接過布帛展開來看,差點沒氣得暈過去:“周幼平,為什麼現在才給我?”
周泰一臉認真與歉意:“忘了。”
步練師:“……”
孫權信中所言,是孫策親自執刑,因是不必擔心,不會傷及筋骨,隻是這皮肉多少會受些苦楚。而又因顧雍監刑,他得配合孫策演這場苦肉戲,以此籠絡人心。
外院的顧雍與孫策的近衛一并站在台階上,卻微側身子,面對孫策這番“大義滅親”,滅的對象還是個瞎子,他終是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