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那少年仰面翻滾大笑不止,忽又起身張牙舞爪地朝孫權沖來,左右上下裡裡外外仔仔細細地觀察他:“你就是那個孫家瞎老二!看起來長得不賴,唉可惜可惜。”
“可惜?”孫權應他之意而問。
“可惜,你無法看到我這舉世無雙的帥氣英姿。”少年話罷,飒将臉龐前的頭發朝額後一撩:“介紹介紹,鄙人乃吳郡府君膝下唯一嫡子!”
這位嫡子話落,孫權和步練師皆沉默良久,直至他促聲催道:“說話,難不成是啞巴?”
孫權又沉默片刻,反問:“府君嫡公子,我該言何?”
“真是愚蠢。你得問我尊姓大名,然後我才能介紹,我乃堂堂府君嫡公子朱然是也!”朱然手腳并指畫,颠笑許久,聽聞回廊傳來兩重腳步聲,一拔腿立刻溜進學塾中。
隻聞“哐當!”一聲,朱然轟地摔了個狗吃屎,将本就雜亂的書案紙筆,再一推掃抓扯,紙筆翻飛,墨水倒染,文房本是儒雅清幽之地,可如今卻“慘不忍睹”。
步練師方才曾細細端凝朱然,他濃眉大眼,棱角分明,臉上雖是塗滿了紅粉脂料,也能看得出是一個蠻俊秀的少年,隻是身高略矮,略顯嬌小,一眼并不能看出來已有十五歲。
“他的精神狀況……貌似不太好。”畢竟,誰家正常人一口一個嫡公子地挂在嘴邊。練師輕輕扶起孫權,往學塾内走去。
孫權輕聲淺歎:“且看看他還有什麼瘋招。”
學塾堂中,以絹絲屏風而隔,右側的女子設座處倒是清幽素雅。步練師觀察到屏風右側每排有席二,便将屏風疊推向右,隔出一列幹淨的席面來,帶孫權坐下。
轉睫間,張纮帶着一位十四五歲面帶雀斑的姑娘緩緩來至,與衆人道:“此為犬女。與諸君同學。明宜,且入座。”随後,張纮又将堂内衆人介紹與張明宜認識。
張明宜輕步淺挪,窈窕入座至練師位後,而張纮掃視學塾堂内男子席中雜亂不堪的筆墨紙硯,不失風雅地朝朱然慢慢走去。
本是躺得七倒八歪的朱然,用手支着頭,嚷嚷道:“将軍讓我來讀書,可沒說讓我必須以何姿勢來讀書。”話音未落,他随手抓起散亂在地面的一軸卷牍,握在手中把玩。
張纮輕捋灰直的須髯,儒雅雍容,聲音也溫和可親,還帶了幾許慈祥:“将軍請我來授教,可沒說禁我施以懲罰。”
朱然仰天将卷牍展開,鋪到臉上,笑谑道:“這冰冷的人世!這無道的天公!給我的懲罰還少麼?老匹夫,罰罷罰罷。”
步練師和張明宜默然回眸對視一眼,覺這朱然奇怪,卻也有趣,滿嘴狂妄,卻又一絲滑稽之感。
張纮本已将手置于腰間佩劍之柄,卻又緩緩松開了手,他俯身撿起一支又一支毛筆,行動緩慢而沉重。
“阿翁,我來。”張明宜起身走到張纮身邊,想接過張纮手中的毛筆,但張纮沒有同意,隻柔聲道:“明宜,回去。”
“喏……”張明宜的臉龐白裡透着淡淡紅潤,她不敢忤逆父親,隻得漲紅了臉回到屏風後,一雙杏眼婉轉,讓人捉摸不透。待回去時,練師輕輕将手搭在她肩旁盡以安慰。
孫權端坐在席上,循着書案取來卷牍,用手指順着竹簡刻字的紋路細細撫摸,感受字裡筆畫與句式之意。
步練師快速翻閱完卷牍,分好卷位後,便将它們擱置一旁,隻留下一卷《春秋内傳》捧在手心,這些書籍她早已爛熟于心,隻是唯獨偏愛那一卷,可她的注意力總被屏風那邊打亂。
張纮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把散亂的卷牍與紙筆收拾好,但朱然一個張牙舞爪的伸懶腰,便又将堂内打亂。
第三次哐當響聲時,孫權扶着案幾緩緩站起身,拱手向張纮:“先生,仲謀身感不适,先告辭。”
步練師聞聲而起身,扶孫權慢慢挪步離開學塾堂中。
隻是,孫權與練師方跨過月洞門,便在牆後停住步伐:“惹怒先生,倒也是好事。”
“先生溫文儒雅,朱然實在是狂妄失禮,阿權怎說是好事?”步練師微有着急。
孫權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昨夜宴中,練師似與先生曾相識?”
“此前我從未見過他,但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故人,依據他的家鄉與名字,我推測可能我父親故友。”練師如實相告,但她并沒有完全把握能确認。
孫權若有所思地點頭:“既是步先生故友,那我問練師,步先生授課時,若學子不聽教誨,會如何?”
步練師很清楚,父親身長八尺,平日雖文儒雍容,但實則武力驚人,孫策都被他痛扁數次,幾乎是無人敢逆之:“多少得掉半條命……哦?”
若是父親故友,定是氣性相投者。
再窺堂内,張纮已緩緩走到朱然身側,飒然拔出佩劍,垂直刺入朱然歪七扭八兩腿分開的跨間。
“呀!老匹夫!我堂堂府君嫡子,你豈敢傷我分毫!”朱然趕忙撐着身子往爬後逃,再将兩腿并攏,翻身爬起來,往梁柱後面躲,一身衣衫蕪亂不堪。
張纮将劍揮收于身後,面容依舊慈祥可親:“你可以堕落,可以混世,但若在我的學塾中惹是生非,我有一萬種方法,讓你生不如死。”
“你!你……我呸!如我所料,休論何狗屁文人風骨、孝廉儒雅,不過裝腔作勢!我不想做的事,你們一次又一次逼我,倒不如直接拿把刀抵我脖子上抹了去!好讓我去個痛快!”朱然破口痛罵,眼角充滿血絲,額角手背上的青筋全數暴起,積攢一年的怨氣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張纮依舊面不改色,持劍向朱然慢步逼近,溫聲中帶有一絲淺淺的笑意:“求死?容易。”
風卷雲動之際,朱然瞥見張纮從容地将劍揮斥而指自己,近在咫尺,勢不可擋,不像是開玩笑,竟生了一絲慌亂,繞着柱子怒聲再罵:“老匹夫!你、你也配取我性命?”
“你既求死,我成全你,也是為你好。”張纮微阖雙目,飒然凜冽,持劍疾向朱然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