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禮希将女兒的手合在自己掌心，欲言又止，不知從何開口，一雙慈目透着萬千悲哀與疲倦，近日女兒雖歸來，可步翾卻性情大變，她終是無法接受，又逢二橋被囚俘于皖城，她心系妹妹之女，寝食難安，積勞成疾，愈加疲憊。

“阿娘，孫伯符攻定廬江，與周郎各取一女，木已成舟，我……未能阻攔。”練師垂首自責，可母親卻無絲毫怪罪她的意思，隻一個勁苦笑、苦歎，直至淚水流滿臉頰，填滿那溝壑淺淺的歲月皺紋。

“那你呢……”路禮希心疼地垂眸顫睫，她知道，女兒生得實在太美，于此亂世，倒是極大的禍端。

練師噙淚自責：“我無事。阿娘，我是不是應該借周郎的情分去保護橋姐姐們，我很後悔……”

路禮希苦笑搖頭，而後又颔首，“一個家族，若無出色男子砥柱，終将沒落殆亡。自橋蕤身死的那一刻，她們便注意飄零疾苦，若得少年英雄孫伯符與周公瑾為婿，雖是為妾，亦是大幸。隻是，沒有人會問她們的意見，她們隻能選擇接受這一切安排，禍福……究竟在男子手中。”

“阿娘……”練師攘臂抱住母親，她如此所願，唯家人安康，便是拼了命，她也要護好她們，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再也不要如二橋那般感到無力，再也不要。

“待江夏事定，我們便去東海岸隐此一生怎樣？我渡海數月，頗知漁女之技，我能一定照顧好你們。而且我察覺，阿兄如今的狀态很差，他更需要好生調養。”

“步氏一族的重任俱抗在他肩身，他知自己沒有退路，他惦記着你和阿璎年幼，惟願我們安平，他實在太累太累。”

“這般重任，不該全壓在他身上。”練師凝眸聚神，目光堅毅而炯亮，她懷念兄長未從仕之前那般，溫潤儒朗，談笑懷竹。她隻恨自己不是男子，不能為兄長分擔壓力。

深夜三更，練師起身于書案旁落墨繪紙，借箜篌琴聲引來一隻杜鵑鳥，将信紙纏于它腳上，催促杜鵑往東南而飛。

——阿骘，見信如唔，速來吳相見，勿作生死别悔。

似是冥冥有感應，她擔心步翾會出事，想來，唯有文書極其嚴重，才足以喚得步骘動身。

翌日清晨，陳武領馬車攜路禮希、步練師、步绯鈴、袁楚以及兩個侍女，同往皖城，落于太守府中下榻。

至黃昏時，孫策設家宴邀周瑜同席，與步練師一家接風洗塵。

步翾緊咬後槽牙，慢慢挪步至席中，拜見母親後，便入座于一旁，不言一語。

席見氣氛略顯尴尬，周瑜便将孫策帶離，但孫策又将練師喚出，與她細問：“這是，如何皆沉默？”

周瑜深深長歎，“二橋雖父母雙亡，但有姨母尚在，我等未下納吉而直以聘禮而娶，路太夫人如何會歡喜。”

“這……怪我不知這親屬關系，我這便去遣陳武将禮數一一補全之！”孫策語罷，便快步離去，獨留下周瑜與練師二人相駐。

“練師，我正有事欲與你相談。”周瑜招手引練師随他入偏堂，對案而坐。

隻是，周瑜又沉默良久，練師隻好開口詢問：“公瑾兄但說無妨。”

“此府之中，有一人，你将作何打算。”

練師含笑歎道：“當年的練師已死去……”

周瑜當即打斷：“你還是那個你，從未變過。雖有長成，眉目堅毅，可你眸光始終未變。”

步練師：“……”

周瑜意味深長地挑眉道：“你若仍願選他，我有一千種法子能成全你。”

步練師：“……”

周瑜目光斂聚，謀算于心，胸有成竹，并不像似在開玩笑，練師忙勸阻道：“山陰謝氏何等尊榮士族，不可。”

“我隻知曉，與所愛之人同行、與所欽慕者共事，是世間多麼美好之事。我已擁有，自是希望你也是。阿珧，在我心裡，早已将你當做親妹妹，比之子羽、绯鈴，完全不同。”周瑜溫聲而誠懇，他是真敢做出什麼匪事，帶數百人去找魯肅‘借’糧之事他都幹得出來，又何懼一小小謝氏。

“公瑾兄……心意我深領之，多謝。”練師咬唇忍淚，可她十分明白，謝氏無辜，造成這一切的并不是她，何須再牽涉她。

周瑜沉聲歎息良久，輕搖羽扇道：“我已擇選海鹽一處居所，田土肥沃，珍寶數産，地契房契一應物資若兒已備全，待你們渡往江東，則可一世安然。”

“公瑾兄……”練師噙淚難止，起身行大禮而拜，久不願起身。

周瑜扶她良久，沉重而道：“快些起來，否則，我該生氣了。”

“練師……還有一事，欲冒昧請求。”步練師含眸擡手，眸光凄凄如冰，不帶一絲生的色彩。

周瑜遲疑道：“且道來罷。”

“此番東渡，我不能去。阿兄既歸來，則荊州，我替他繼續行之。”練師一字一頓，意絕不改，拱手再行禮，俯身扣身。

周瑜眉目緊鎖，可他深知練師脾氣也倔，若是強作拒絕，必将鬧得不歡而散，徒耗情分，便執她雙手起來，語重心長道：“我不會放任你獨自一人去荊州，來日不久，我定随伯符領兵西向，你便随我同征為謀士，可好？”

練師擡眸與周瑜眸光交彙，星光似破曉潛轉，是生的輝芒。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