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兄長呢?”绯鈴遲疑地問出這一聲,卻聞練師渾身似抽搐般顫栗了下,她與姐姐緊緊相擁,如何沒能察覺。
“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去找阿翁了,和阿翁同去一個沒有戰亂流離的年代,他們在為我們探路,好等我們來日同去,對不對?”步绯鈴擡臂緊緊抱住姐姐,滿容梨花帶雨,聲色卻極其堅毅,無一絲哽咽。
練師颔首而無言,隻餘她與妹妹緊擁在側,相互慰藉。
良久後,練師請辛夷帶妹妹去照顧母親,而她繼續在靈堂裡陪伴步翾。
深夜燭火晃晃,步绯鈴緩緩行至靈堂,叩首三遍,與練師一同跪坐而守,無聲無息,她将野草手環焚毀于步翾靈前,植物根莖的紋路十分清晰,如暮春三月的江南煙雨一般色彩,灰蒙蒙地、青霧霧地。
那是步翾哄她時教她的編織手法,可惜兄長,再回不來。
“阿兄曾與我講,他若身後,願葬于秣陵鐘山。”绯鈴稚嫩的聲色裡充滿了滄桑,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已知死為何物,已知悲為何情。
“何時之事?”步練師雙眸浸潤,她不知此事,更不知兄長是何時與小妹訴說此事,難道,他早有預料?
“他離開舒縣去尋阿姐時,曾與我說,願葬于鐘山,顧盼這江南雲聚雲散,也算不負來這世上走一遭。”
步練師不禁苦笑難止,阿兄留下四封信,其一與她,便是道這江南帝業,願她替自己繼續走下去。為帶兄長歸江東入葬,她騙了孫策,假步翾的遺願,沒想到,竟未差多少。
“高山仰兮,風雪迎兮;不墜青雲,不落凡土。阿璎,我似是明白了。”練師含笑俯身,叩首後,起身欲離開靈堂。
忽聞靈堂外腳步聲沉重而急促,一名男子乘風快步而沖入靈堂内,雨雪随他奔來,飄蕩起千縷素條缟蟠。褲腳還在不斷地滴水,鞋子早已浸得通濕。
府兵見練師神情确是認識此人,便不再作阻攔,放他進來。
“好眼熟……是,族兄?”步绯鈴輕輕擦拭紅腫的眼角,瞪大了眼睛,眼前之人似曾見過,可她已記不太清,歸淮陰之時她不過五六歲,記憶實在太淺。
隻見這男子頭發散肩而蓬亂,盡覆泥垢污塵,不知藏了多少跳蚤,虬胡滿臉衣衫不整,似剛從陰溝泥槽裡爬起來的乞丐。
“阿骘?你來了。”練師似笑非笑,似泣非泣,她不知步骘為何此時會出現在此,可終究,遲了一步,不、不止一步。
“靈堂?這究竟是怎回事!”步骘欲将棺椁推開,卻被步練師抵死攔住。
“阿骘,别驚擾他,好嗎……”
“你這個騙子!騙子!”步骘朝步翾棺椁一步一步地靠近,漲紅的眼眶早已濕潤,他伸出手想要觸摸那松柏木棺,卻渾身止不住地顫抖、顫抖至雙腿無力,跌跪在棺椁旁。
“你寫信與我,便是來讓我為你送葬?步子羽,給我醒來!”步骘抓狂似颠,一身髒亂臭,活脫脫似個瘋子。
绯鈴乍被步骘那滿目猙獰抓狂吓了個激靈,糯糯躲入練師懷中,似一隻可憐的炸毛小貓,待練師緊緊擁住她與她熾熱的懷抱,才稍稍平息慌恐,隻見步骘又不停地錘擊地面,大笑、大哭,直至失聲咽嗚,悔恨掩淚。
一時,他竟不知是恨步翾失言不能再帶他隐去舒縣,還是恨步翾撒手人寰将步氏重任壓于他肩上。複雜的思緒萦滿他的腦海,隻餘良久地跪于靈前,失魂丢魄,迷茫孤苦。
練師沒有去管步骘,先是撫慰好妹妹,将她帶給辛夷照顧,便速速離去側院。彼時孫權房中燈火未熄,偶聞謝清纓三兩言語,卻不聞孫權之聲。練師伫立洞門旁良久,終是不忍打擾他們,便擡腳離去。
孫權聽聞動靜,覺甚是熟悉,急起身追出去,果見練師挑燈籠而欲離,“練師!”
步練師心弦一觸,收斂情緒回身見禮,歉道:“抱歉,深夜叨擾仲謀,我心中太急,一時難……”
“練師,但說無妨,快快道來。”孫權上前一步,恍惚間,燈籠搖晃之際,練師後退一步。
謝清纓尋孫權于院外,遙見此情形,黯然蹙眉,她聽不清孫權與步練師所訴何事,她隻知道,孫權着急而心疼,練師無論說什麼,他都颔首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