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振國将軍府成了衆矢之的。
皇城,勤政殿。
“陛下,近來月餘唯有振國将軍府給城外流民送過物資,聽聞是些舊時的衣物,還有野果子。”禦史丞手握朝笏,站在大殿中央。
張度正要出列,又被另一人截胡。
“久不見陽之衣,瘴毒趁虛而入。若人穿之,瘴氣便會進入人體,以誘百病侵髓。振國将軍府的人真是沒有半分常識,好心辦了壞事!”
張度尋聲看去,是大司農,一個年近七旬的老頭。官服松垮垮地披在他身上,眼神依舊精明。
大司農同張父有些許過節,早年他想讓張父收了自己那個昏庸纨绔的兒子,在軍中混個戰功,好名正言順為他求官。
本就是一句話的事兒,但張父死活不同意,以至于他的兒子年近三十,連一份像樣的糊口營生都沒有。
反觀張家幾個孩子,成家的成家,定親的定親,讓人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二人因此結下梁子。但張父清廉正直,又常年征戰在外,根本抓不到他一點兒把柄。
今日好不容易得了機會,可不得好好羞辱一番。
大司農還要說,卻被一道聲音打斷。
“臣聞昔太宗孝文帝撫恤孤寡,廢肉刑,心系民,此西漢所以新昌,綿延至今。商纣王無道,百姓為刍狗,剜心做藥,乃至王朝傾覆。由此可見,愛民如子,國之昌榮不衰,棄民如土,大廈傾頹。然陛下經營八表、萬國來朝、百姓和樂,明官不為一己私欲妄加诽謗,良将勁弩守萬裡升平。臣所做的一切,皆乘陛下恩澤,以普惠民安。”
張度一頓,風眼掃過大司農,接着道:“臣雖愚笨,卻也知曉謹慎二字,更何況是為陛下辦事,更加不容馬虎一絲一毫,舊衣皆是洗過曬過之後,才敢送與百姓。”
言罷,他彎膝跪下,腰背挺得筆直,“還望陛下明鑒。”
張度一慣是圓滑的性子,從不和人紅臉。今日公然開怼大司農,朝中官員一時都有些不知所措。
“愛卿一心為民,朕如何不知。隻是井市百姓多有異語。明日起,愛卿便去廷尉處任職,徹查此疫來源。也好早日還愛卿公道。愛卿以為如何?”
高位之上,慕德帝大手一揮,衆臣直呼陛下聖明,張度不得不叩謝,“多謝陛下成全。”
張度本任禦史中丞,督察官僚,實打實地手握實權,如今被派去廷尉,官階不知降了多少倍。
天家到底是聽信了那些讒言。
張度失魂落魄地下了馬車,他仰頭看向自己的大門,昔日朱紅高門不知何時竟也掉了漆。
兩個守門的阍人敞開大門,恭敬地候在兩側。
“明日……”張度又将話咽了回去,為今之計,還是夾起尾巴做人的好。
他一路來到張福令院中,院落蕭條,昔日聚在這裡偷懶的家丁皆不知所蹤。
小廚房裡有些許聲響,他提步靠近,聽到王媽媽的聲音。
“可莫要折騰我這老婆子了,你這小丫頭精氣神足,定然不會被瘟毒所害,還是你去送吧。”
“王媽媽,你這話就有些不講理了吧。往日小姐生病,你哪一次不是舔着臉往上湊,這次怎的到畏縮起來了?”末莉嗓音沙啞,小姐已經病了三日,她也有三日沒阖過眼,這才吃了幾口飯,王媽媽又趕着來讓她去送藥,末莉的脾氣一下子湧了上來。
“你這個小蹄子……”
二人又争論起來,張度擡步,才要呵斥,一個高挑的少年與他擦肩而過,直接接過了王媽媽手裡的湯藥。
嘉魚冷眼掃過王媽媽,對末莉道:“日後我與你換班。”
說完,端着碗往張福令住處去。
張度忙跟上,身前少年像是在腦後長了一雙眼睛,幽幽道:“公子勞累過度,當心沾染疫氣。她一切都好,如今将軍府還要靠公子撐着,快些回去吧。”
張度腳步不過微頓,少年已然阖了門。
屋内,三層棉被壓在張福令的身上,她蹙着秀麗的眉頭,細密的汗珠密密麻麻鋪在額前。
嘉魚浸濕毛巾,小心翼翼地貼着張福令的額頭給她擦汗。
待汗珠少了些,他柔聲道:“喝藥了。”
張福令不應,往日紅潤的嘴唇此刻蒼白幹裂。
嘉魚扶着張福令坐起來,一隻胳膊将她圈近懷裡,一手端碗一手捏勺,輕輕舀了一勺藥,他先試了試溫度,後遞到張福令唇邊,聲音是自己不曾察覺的溫情,“傺傺,張嘴。”
苦澀的藥汁沿着張福令的唇角滾下,一滴一滴浸潤她素白的裡衣。
嘉魚連喂幾勺,張福令皆吐了出來,到最後,甚至悶悶地咳嗽起來。
嘉魚猶豫再三,将碗送到自己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