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你。”張福令了然般勾了勾嘴角,将手裡的面具遞給莫聿。
他本可以躲開,但他很怕,怕他被面具掩蓋下的虛僞一日日剝落,最後被她親手揭穿,長痛不如短痛,于是莫聿默許了張福令的動作。
莫聿的雙手撐在張福令的身側,他惶然地盯着對方的眼眸,企圖從裡面看出什麼,但什麼都沒有,很平靜,如一潭死水。
他的喉間像是堵了無數的泥沙碎石,他的嗓子被磨搓着,他試着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半晌,張福令從莫聿的臂彎裡溜出去,她更瘦了,纖薄如紙的肩膀撞上莫聿的胸膛,似一把利刀,直直刺入他的心窩。
紅燭搖曳着,棉線包裹在火焰内裡,将火苗分成兩半,彤彤火色倒映兩道模糊的身影,泾渭分明。
張福令推開窗,冷風襲窗而入,火苗歪了頭,兩道身影又緊緊依偎在一起。
張福令将頭探出窗外,任由冰冷的東風敲打着她的面容。
彎弓般的月牙嵌入墨色夜空,凄凄慘慘的清光灑向西北的方向,牽引着流放之路上的流人。
“也不知道王媽媽能不能拗得過傺傺。”寒風席卷的荒原沒有一絲生機,張度靠在土坡的陷窩裡,嚼着一塊兒幹硬的餅子。
“傺傺的性子是倔了些,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她拎得清。”張弛接過話,那個曾經馳騁沙場的将軍,此刻丢盔棄甲,揉着一雙走爛的腳掌。
“也是。”張度點頭,“大哥可悔?”
“人各有命。”張弛要去揉靠在他懷裡的少年的頭,被少年嫌棄地躲開。
“賀兒,你說呢?”張弛收回手,張賀的娘親并非嶽國之人,而是嶽國附屬的一座小城池的商戶之女,她前不久回家探親,因此躲過一劫。
他本想連夜将賀兒送走,可是這個人小主意卻大,他是個耿直又勇毅的性子,言男子漢大丈夫,豈有臨陣當逃兵的道理,執意要随張弛同行。
父子二人因久不相見,關系并不算熱絡,倒是這些時候的患難與共,使他們的感情遞增。
“大丈夫志不求易,事不避難。”少年直起腰杆,胸腹前兩排肋骨凸出,被他拍得直作響。
“這小子。” 張度呵呵一笑,憐愛地搓了搓張賀的額頭。
張弛随之笑出聲,茫茫荒漠望不到頭,但笑聲卻傳了很遠很遠。
張福令的雙手撐在窗前,耳邊皆是行人的歡聲笑語,看得出,靖國遠至迩安。
“今日謝謝你。”張福令的語調被風卷着送入房内,連同幾點細碎的笑鬧聲,襯得她的語調格外孤寂。
“……是我該做的。”莫聿抿了抿嘴,端起桌上的涼茶一飲而盡,他的指腹捏着茶盞,喉結滾動幾番,啞聲開口:“是我對不起你們。”
莫聿擡頭,久久盯着張福令的背影,他沒有将自己最初潛入張府的目的說出來。
“不是你的錯。”張福令搖了搖頭,她盯着墜入夜幕的繁星,有些眼花缭亂,但她的頭腦尚且清醒,她道:“我要去一趟金口。”
金口是父兄曾經駐守的地方,朝中有人檢舉兄長寓意倒戈,她想要親自去一趟金口,以尋求真相。
“金口?”清脆的茶盞在桌上啪一聲敲響,莫聿的眉頭緊了緊,金口乃是苦寒之地,眼下又是隆冬,隻怕人還未到金口的城門,命已失了半條。
“對。”張福令點頭,才要說什麼,一股寒風灌進來,嗆得她猛然咳嗽起來。
“怎麼了?”莫聿快步走到張福令身邊,這才看清她過于潮紅的雙頰。
“無礙。”張福令擺手,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間的癢意,她搭上着莫聿的手臂,借着他的力氣直起身子,“你能不能……”
話不待說完,張福令雙眼一翻,人面朝地砸了下去。
*
自從被拐賣,随着人牙子來到靖國這一段時間裡,張福令根本不敢阖眼,更不用說安然入眠。
她懼怕每次睜開眼都是陌生的環境,懼怕居無定所的未來,懼怕哪一天醒來,她的身旁多了個不知名的男人。
但此刻,張福令感覺她回到了娘親的腹中,暖烘烘的溫軟将她包裹,她可以肆意撒野。
靠在床邊的莫聿見張福令的嘴唇嗫嚅着,他貼耳湊上前,眼底劃過一絲痛意。
“娘親……”張福令呢喃道,二哥自幼愛花愛草,她偷摸将才冒出花骨朵兒的采來,獻寶似地遞給坐在水榭裡的婦人,身後緊随而來張度暴跳如雷的怒吼,兄妹二人圍着婦人轉圈子,歡聲笑語鬧成一團。
忽然,張度的背影越來越遠,身旁的娘親也一寸一寸淡去,張福令伸出手,慌張去抓夠,可是娘親還是一點一點随風而去。
“娘親!”張福令從床上彈坐起來。
莫聿的身子躲了過去,手腕卻被張福令死死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