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頌掀開一封釘封文書,紙張頗為厚實,字體的墨迹新鮮清晰,若當一條人命來看,它薄如蚊翅,薄得可怕,執握在手,令人心生敬畏。
上千人口的細節,在暗昧天色下核驗起來進展并不迅速,對于瀕死之人來說,是一種莫大的煎熬。
跪地的人群中有一位婦人一邊發抖,一邊站立起來,花鳥司衆司使腰間懸着殺氣騰騰的刀,她隻能挑相對溫和的一把。
“阿笙!”她踉跄走進韋笙,撲倒在他跟前,仰面痛哭着哀求,“求你!救救我……我……”
節外生枝,唐頌沒有即刻轉身,她背對這一幕,不覺駭訝,相反,她心脈跳動得越來越緩,緩到聽不到聲響。
“啪”地一聲,她手中那封釘封文書沾染上了濕氣,一人的命數開始變得模糊。
下雨了。
雨水可以遮掩一切,洗刷一切,邊境的雨蕭瑟,杭州的雨綿綿也急驟,長安的雨晦暗,它對唐頌一向殘忍。
不僅對她,她回身,看向被雨水洇濕的殿宇和人群,每個人的輪廓看起來都很脆弱。
韋笙無聲站立,身影被膝下那名婦人搖晃得扭曲。
唐頌看向她的臉,雨水和淚水混雜,上蒼是會悲憫的,但它也隻是俯瞰衆生,陪同受難者一同哭泣,不加幹預。
下雨了。
旁觀者們仰面朝天,厚重的積雲阻隔,他們無法與上蒼獲取對視,隻能置身事外,選擇漠視。
溫緒從高階上走下,雨水似是上蒼賞賜給他的瓊漿玉液,他飲得盡興,笑意也就恣肆,“韋司長,熟人?”
那婦人聽到這話,松手放開韋笙,驚惶後退栽坐在地上,一手護住了隆起的腹部,哆哆嗦嗦地搖頭,“不……不!我不認識……”
上蒼的目光降臨,察覺到了她懷中一絲血脈的流淌,然後無休無止的落淚。
溫緒從韋笙僵硬的手指間取過她的釘封文書,瞥了一眼看向賈旭恒,笑道:“恭喜,賈府上有喜了。”說完又看向韋笙,笑問,“韋慕慕,賈府長孫兒媳,跟韋司長一個姓,好巧,當真不是熟人?韋司長,您不會與這幫罪人有來往吧?”
韋笙是個話少之人,脾氣好,從不跟人起争執。他走進那名婦人,從腰間抽刀,手起刀落,一人兩命的咽喉被他剖割,濺出血來,他沒有低頭,血卻濺了他半張臉。
似曾相識的一個場景。
“這賤婦吓破膽了,胡亂攀咬,長安姓韋的人海了去,溫大監,憑死人的一句話,不好羅織罪名,陷人于罪吧?”他視着溫緒,語氣平和的問。
溫緒笑意欣然,“如此看來,确實與韋司長無關。”
兩人之間氛圍和睦,一旁的賈旭恒暴起,“畜生!”他踉跄撲向溫緒,臉色被雨水浸泡得慘白無神,這是他殘存的最後一絲餘力,“本官殺了你這閹人!”
溫緒靜立,他垂眸,一副如神如佛的仁慈神态,任由賈旭恒兩手間的鐐铐搖蕩出驚天動地的聲響。他望着選近那一張張麻木的臉,更覺風嘯雨泣聲悅耳。
“仆射大人,現下你無官無銜,不能再自稱為‘本官’了。”他笑着宣判,看向韋笙道:“韋司長,搭把手?”
韋笙走近,将賈旭恒一句“閹狗!你……”斬斷于刀下。
門下侍中兼尚書左仆射賈旭恒從此真的無官無銜了。
血腥與熱意染紅了溫緒的一側肩頸,一道眉,他嗅着那絲甜氣,輕笑一聲,官袍上的紋繡被血水沃灌,盛放出狂妄瑰麗的風采。
韋笙提刀入鞘,臉上也有了神色,笑道:“弄髒了大監的衣裳,莫要見怪。”
花鳥司内不養閑人,他們每個人的刀接受使命時都懂得如何剖判,韋笙完全可以給溫緒留一張清白的臉,這出血濺官袍的戲碼是有居心的。
“無妨。”溫緒笑道:“奴婢瞧着,韋司長并不是故意為之。”說着調眼視向唐頌,“誰能料準這茬兒呢?好在都處理妥當了,唐司長,請花鳥司繼續審核。”
踩踏在兩條亡靈的嘶吼與哀泣上,唐頌察覺到腳下的無邊震動。“不必再浪費時間,”她憑直覺說:“核查了這麼半天,也沒核查出什麼問題,行刑。”
行刑。
劊子手們聽到這聲令下,正待舉刀,承天門外馳來一人一馬。
“聖旨到!”馬上人高喝。
來人是和花鳥司司長唐頌同時被任用為太極宮文臣的方晗,當初一人被任命為起居郎,一人被任命為起居舍人。
起居舍人方晗的出現雖然出人意料,但他攜帶的聖旨一定是平康帝秦哲親自授意的聖旨。
半刻鐘前。
“下雨了。”秦哲從窗前收回視線,看向禦案對面的昌睦公主,“妹妹想讓朕動用改判之權,留賈府上下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