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閱應是,“臣妹與賈府部分女眷偶有來往,雖是點頭之交,但聞她們接受處決,于心不忍,故請皇兄留情。”
秦哲靜默片刻方道:“古來帝王以仁義為治者,國祚延長……”
咨閱微怔,然後笑着接上他的話,“……政治之本,在于仁義,領導有仁,則無敵。君王富有四海,也要留心治道。這是幼時,父皇常教導我們的話,皇兄也還記得呢。”
提起順永帝,秦哲不像她那般懷念,笑了笑道:“幼時,哥哥也認真讀過書的,隻是父皇從未正眼瞧過我罷了。”
咨閱聽後沒有安慰他,而是坐得離他更近一些,為他添了杯茶。事實經不起反駁,安慰不會起作用,但熱茶是清香的。
秦哲抿口茶道:“妹妹要是位男兒,就能理解朕誅罪臣九族的決定了。咱們那位太子哥哥是死于親弟兄的無恥與刁鑽,朕與他們永遠不能赤心相待,隻能趕盡殺絕。你們女郎,不會有這種煩惱的。”
“臣妹哪懂?”咨閱乖巧的道,“臣妹隻懂書中教的道理,什麼‘聖哲施化,上下同心,人應如響’雲雲,可有些話或許隻能聽聽,推行起來卻很艱難,皇兄有皇兄的難處,是臣妹考慮的淺顯了。”
這番話十分周到體貼,秦哲擡眼,他的妹妹正對着他笑,外面下着雨,殿内有些陰暗,她的眼眸卻灼灼,“對了,皇兄的名字,不正是父皇從這句話中摘出來的麼?”
秦哲皺眉想了想,搖頭道:“我不記得這回事了,妹妹從何處得知的?”
“我們都是父皇賜名的,還能有誰?之前聽父皇随口提到的,皇兄竟不知麼?”
秦哲斜靠禦案旁沉吟,“舒,寬廣也。澤,光潤也。蔚,茂也。衍,國富人衍。昌睦,昌樂雍睦。哲,知也。哲字也是個好字,隻知父皇期待殷切,卻不知還有具體的出處。”
咨閱笑道:“父皇在朝堂上時時口吐華章,對待家室總是不善言辭,其實父皇也是用心良苦的吧。”
秦哲搭着眼,有所思忖的樣子。殿中寂靜,隻聞起居舍人方晗記錄王言時,筆尖舔舐紙張的沙沙聲。
咨閱俯身請示道:“臣妹這就回四門館授課,不打擾皇兄理政了。”
秦哲回過神,一手指尖在禦案上叩了叩說:“朕改主意了。”
方晗下馬後,展開了手中的黃绫大卷,宣讀道:
“奉天承運,诏曰
大秦廢苛刑已久,律法素以寬仁慎恤為治。先帝常誡各後輩切忌生殺任情,朕思之測然,故動用改判之權。民賈旭恒饋運誤事,罪不容赦。賈府連坐者從寬發落,其十六歲以下親眷,處以流刑,流放嶺南為城奴。
欽此。”
除卻聖旨中得到寬赦的賈府親眷,仍餘數百人要處以斬刑。如此,唐頌也知,昌睦公主已經盡力了。
溫緒再次向她看過來,唐頌在他開口前啟唇,在他醞釀笑意前笑了起來,“聖旨為據,花鳥司今兒的戲唱完了,諸位,告辭。”
她拒絕再次下令。
溫緒在她不顧一切轉身離開時,揚起笑聲。
“聖旨為據。”
“斬。”
刀刃斬斷頭頸,砍瓜切菜般,一聲一聲幹脆利落。
衆人皆失語,天地為籠,刹那間閉合,陷入一片恐怖的寂靜中,那些噴濺的血水、滾落的人頭做了奉祀天地和在場所有人感官的祭品。
唐頌披着血霧,飲着血光向承天門外走,眼下她不想再探究什麼與天命王權相關的東西,她隻想離開這裡。
穿越無數人的注視走出宮門,她撞到了一人的肩膀,她無意道歉,無心留意是何人。
“唐頌。”身旁人念出她的名字,嗓音沙啞。
唐頌駐足,仍沒有擡頭,隻道:“門下省再無燕王的人,蕭泓然,如果有一日,你我也走到拔刀相向的地步,我把命給你,是我欠你的。”
她說完繼續往前走,手腕被蕭羽追上、握住,唐頌不推拒,他也未能握久。
再往前走,不出十米,竟覺累了。雨水澆透了她的官袍,變得黏膩沉重,唐頌擡起視線,隔着一道模糊雨簾,她看到一人。
天色醒不過來了,漸漸的,她還是看清了他的臉。
她解下腰刀,向他邁近,他接住了她的刀,容她在他懷中阖眼。
秦衍垂眸吻她的額發,與她肩側羽毛淩亂,枝葉凋零的花鳥對視,它們淋到了這場風雨,被割劃到了。
他聽到她魂魄深處的一聲低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