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二年,七月二十五。
暑熱消退後,那場預示中的秋雨如期降臨,接連下了有一個多月,涼州城内的餘糧已經見底了,各道軍營中森嚴寂靜,人們心底共同懷揣着一份隐幽的心緒,它壓抑無聲,靜至極點,反而像是叫嚣。
唐頌擡頭仰視,黏膩的雨絲勾連,像一張稠密的蛛網,撒下無邊的觸角,圍困一方天地。上蒼怎會不識世間苦難,不聞人間祈禱,它隻是選擇了袖手高坐,冷眼旁觀,永遠。
卯正,軍中開飯了,竈火的熱氣跟雨天的涼意交融,白霧就是它們的邊界,唐頌穿過,看向沸騰的鍋,裡頭正煮着小麥蒸餅,鐘黎跟上來,她問道:“米吃完了?”
鐘黎有些為難的道是,“其他的糧食也沒剩多少了,打今兒起就得按照原計劃開始節食了。”
兵員們排着隊打飯,一人隻能撈一個蒸餅,還有一份棗子般大小的黃豆漿水餅當做鹹菜就飯吃。她看着霧氣中那一張張面色模糊的臉,有些出神。
“司長,您的。”鐘黎習慣叫她司長,私下裡總這麼稱呼,端了飯碗給她。
唐頌回過神接過,那黃豆漿水餅的味道極淡,因為調味用的食鹽同樣短缺,她沒有對策,食不知味,嚼了幾口便囫囵吞咽下去。
獨孤上野撐着傘向那間草棚走去,裡面的人兒正望着檐下滴落的碎珠發怔,周遭是晦暗,她的輪廓卻被一層神聖明耀的光暈勾勒,每當看到她時,他的心底就會漸起溫柔。
“蒼蒼。”
她輕輕打了個顫回過神,循聲向他視來,笑了。她剛剛過了反胃的階段,下颌瘦成了尖,那笑意牽出他心底的一絲酸疼。
她起身迎他,幫他收了傘,獨孤上野放下手中的食盒,撫摸她的腰腹,笑道:“總愛上這兒來,又穿得這樣薄,會着涼的。”
蒼蒼搖頭,“現在是兩個人了,我總還覺得熱呢。”
她拉他坐下身,他打開食盒給她擺膳,她問他,“殿下用過了麼?”
獨孤上野颔首,把勺子筷子塞進她手裡,“快快兒的,趁熱吃,你嫌羊奶膻味兒重,今兒換了牛奶。”
她想必是餓了,進食時兩塞的肉翅撐得滾圓滾圓的,吃了蒸餅、漿水餅,喝了一整碗牛奶,惬意的歎了口氣說吃飽了。獨孤上野瞧她吃得香,忍不住暗自發笑,最後擡擡下颌,指着她剩下的半碗米粥說:“還剩下那麼點兒,吃完。”
蒼蒼嘟着嘴撒嬌,“我真吃飽了。”她把米粥端到他面前,央求他:“殿下幫我吃了嘛。”
勺子探到他的唇邊,獨孤上野無奈的笑,兩人離得這樣近,目光投向她的眼底時,他微微頓住,複又道:“我隻吃一口,剩下的蒼蒼給吃完,好麼?”
她微微撇嘴,眼仁裡一瞬而紅,又極力抿出了笑,點頭說好,他咽下一口米粥,從她手裡接過勺子,接着他喂出一口,她就乖乖吃下一口。
兩人保持着默契的沉默,這是軍中的最後一口米,她察覺出來了。
“蒼蒼為什麼愛呆在這兒?”
“它像府上的那間花廳,眼下這個時節,菊花已經開了吧。”
原來如此。
涼州是沒有花色的。
她孕期有五個月了,偶有胎動的迹象,這一次恰好他在,獨孤上野蹲下身,枕在她的心腹上聞聽着一條生命的生長與掙紮。
“将來她一定跟蒼蒼一樣可愛一樣漂亮。”
“這時候能聽出什麼信兒?”蒼蒼含淚嗔怪,“殿下,我很漂亮麼?”
“當然,這是什麼傻話?”
她捧起他的下颌,凝視他說,“但是,得像殿下的眼睛一樣。”
她正與全天下最溫柔的一雙眼眸相視,縱深千尺萬尺的桃花潭水,清波蕩漾着,秋雨遇它,也下成了一出暖調。
“殿下,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胡說,蒼蒼,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他起身,攬過她的一側脖頸,“為什麼會這樣想?”
“可是……”她有些哽咽。
“會有辦法的,沒糧了就節食,畜肉也能頂一陣子。”他一手理着她的鬓發,“真到山窮水盡的那一日,隻要你能下得去嘴,我削了身上的肉給你吃,也不會讓蒼蒼餓着。”
她又被他逗笑了,低聲哼哧着說:“我才不要,多疼呀。”
蒼蒼阖眼,依偎在他的心跳一旁,他不再推她離開,隻會擁她入懷。檐外是燥熱褪去,凜冬未至的季節,雖風雨不斷,但這一刻卻像夢境一般美好。
平康二年,八月初一。
卯初。
涼州東城門上的哨兵們值守如常,忽聽雨聲中混入了一陣雜音,城樓上一排的兵員相視後提振精神,密切眺望着遠方。
一隊人馬的影子顯現出來,掀開一重一重的雨幕,逐漸向涼州城門處馳來,他們是奉命南下江南道的那隊人馬。哨兵的隊長眯眼片刻,下發命令:“開門。”
他的手下們也看清了來人的面目,依次往下傳送軍令,隊長又追加了一道軍令:“不驗門籍。”
十雙人馬頃刻間到了近前,他們擡頭與城門上的哨兵們對視,雙方之間頓時心領神會,四十隻馬蹄翻盞撒钹般疾速飛踏,徑直馳入城中。
“大豐!”
“江南道大豐!”
唐頌在此刻回頭,望見了無數張欣喜萬分的面孔,報喜的人馬風一般經過她,踏得滿地泥漿飛濺,她在雨霧中正回身,望着他們的背影。
她等來了那一刻的全城鼎沸。
“大豐!”
“江南道大豐!”
她擡眸仰望,她是一個沒有确切信仰的人,她不拜佛祖,不奉菩薩,她沒有找到合适的介質與神法結緣,她偏執的認為,在經曆苦難之後有所企圖,并不會得到上蒼的憐憫。
她同它對視,輕嗤一聲笑,她至今不明上蒼的面目,它一貫冷漠,偶爾露出狡黠的一面,如果它有笑意,一定是一邊戲谑笑着,一邊裁決人間的生死存亡。
她想,她今後再也不會去探究它的挑釁目光,它的荒誕手筆了,因為它隻是一個旁觀者。
而大秦,會書寫獨屬于自己的故事。